家華愣住,他似乎沒有想到蘭花嬸會說出這種話來,當即是不信,輕蔑嗤笑:“一把老骨頭,去外面死都沒人埋,你講來給誰聽?唬我呢!”
蘭花嬸不應聲,她自拖着微瘸的腿,走到牆角。
那兒有張躺椅,躺椅上堆滿了雜物:一件紅色的舊棉襖、幾張尿素袋子縫成的采茶袋子,還有許多塑料袋之類的東西。
蘭花嬸總喜歡把票據、零錢、存款單什麼的七掖八藏,怕忘了,每晌都要翻出看一看,換個地方藏,但往往會忘了藏哪,青青的零花錢一度來源于蘭花嬸忘在某處的散碎零錢。
能讓她牢牢記住的,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
蘭花嬸從舊棉襖口袋裡掏出來一本科作業紙,青青用剩下的。
這個小本子我是見過的,我于是知道裡面一筆一劃記着蘭花嬸的心血。
以往蘭花嬸要記什麼,連女兒也信不過,隻讓青青記,青青識字又實在不多,在我取得蘭花嬸信任後,她便讓我記,大抵也是放心我無依無靠,作不了妖。
上面記着蘭花嬸的每一筆花銷進賬,年歲最早,能追溯到三年前,張家這棟小平層剛開始建造的時候。
蘭花嬸往指尖啐了口唾沫,翻開頁面,開始一筆筆地算賬。
她說:“我花的一毛錢我都記在這上面,要算,細細來算!你父子兩個天天講我吃你一碗米飯,矮你們一頭,你來算,我一世吃你幾多飯,幾粒米,清爽算出來,以後沒相幹!”
家華見蘭花嬸像是認真的,頓時顯出對别人時的“老實”來,嗫喏:“這算不清,怎麼算清?我不知怎麼算,阿媽你不要撒潑!”
平日裡開口辄罵的人,忽然憶起眼前的人是“阿媽”來了。
家華又說:“阿媽,你年紀大了,我要給你養老的,鬧成這樣給人笑哩!”
男人生來會精明地算計,用“關心”和“照顧”誘騙着女人的話語權。
男人善于用“直男”包裝自己,善于扮蠢,善于用蠢肆無忌憚地傷人。
家華平時對蘭花嬸的惡劣,外人勸蘭花嬸忍讓時,說:“男人就是這樣,性子又直又莽,不細心,心裡是知疼媽的。”
揭開這演扮,他們忽也曉得症結出在哪了,也曉得當媽的不是生來要給他做飯,要給你洗衣裳操持了。
他們哪舍得放了這白得的長工奴才,于是便真的“心裡是知疼媽的”,演起體貼孝順來了。
蘭花嬸笑,響:“撒潑,當撒的,不然給人當傻的來欺!”
她講:“這是蓋這房子的花銷,一筆筆記得清爽,你來看!”
長福此刻探頭探腦地從桂花嬸家裡鑽出來,一把含痰的老嗓沙啞着喊:“你要造反,你要鬧分家怎?”
“我鬧太遲!早該分去!”
長福拍着桂花嬸家的大門,嚷:“沒道理了,世道壞了,沒道理了!女人敢這樣造反!你鬧,這地基是我家的,山裡茶樹杉樹都寫我家名字,分了你讨飯吃去,你連竈頭你都分不到一個!”
蘭花嬸靠着女兒,氣得顫抖,一時卻争辯不出什麼,她這些年不敢響,何嘗不是怕這個,作為農村婦女,繼承不了母家的财産,又似夫家的附庸,一旦鬧起來,底氣不足。
被桂花嬸叫回去的阿歡實看不過,不顧桂花嬸阻攔,走出來,客客氣氣站在長福面前說:“阿公,你不要站我家裡,你出去說。”
長福氣勢頓時一短,氣沖沖看了阿歡一眼,倒也不敢罵什麼,吐出口濃痰,走到門口那條水泥路上,拄着根木棍,緊接着有些得意洋洋地對蘭花嬸道:“你問你阿弟肯養你不肯,這麼大年紀了鬧這出,給人看笑話,老臉不要了!”
蘭花嬸的阿弟忽然喉嚨出問題似的一陣咳,突然變得多體貼似的,一臉擔心地對蘭花嬸道:“阿姊,姐夫講的對,這大歲數了你鬧這作甚,一輩子都忍過來了,不為自己想,你為小的想,你讓青青以後怎麼辦?家華一個男人,照顧得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