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竹聲自然不會事無巨細地道來,提及過往并不好受,尤其是他很不光彩的過往。
他隻是簡潔地交代了理得清事實的幾句,但也足夠拼湊出完整的故事。
如果是以前,哪怕林遇雪連夜逃跑他也沒有勇氣和盤托出。也許是聞母住院她已經看盡了他家庭的不堪,也許是葬禮上她陪在了人生最孤寂處,也許隻是,她從塵埃中來,又往塵埃中去,見識過繁華依舊能保持本真,讓人相信她不會因為他不那麼光彩的過往另眼相待。
也許,隻是什麼都不能跟失去她相比。
總之,她給了他足夠多的信心和勇氣,揭開傷疤,放下驕傲,面對真實的聞竹聲。
聞竹聲還要繼續的時候,林遇雪再一次阻止了他。
他其實神色還算正常,隻是坐在床邊低垂着頭,看不清眉目的樣子忽然就讓人不忍,好像昏黃的燈光都太沉重,不動聲色地壓得人喘不過氣。
更别提再開口時,難以察覺的微顫。
林遇雪覺得如果她不在,下一秒他就會彎下腰,捂住臉,陷入回憶裡痛苦地不能自拔。
是她硬生生要拔出這根刺,結果雙方都鮮血淋漓,一片狼藉。
明明難過的是聞竹聲,她卻在茫然無措中心痛内疚,覺得自己罪該萬死。
好多次了,她在猜疑和“别人說”中逐漸拼湊出一個看似合理,實則沒有驗證的故事。
當然,哪怕如此,她也沒有否認聞竹聲對她實打實的幫助和關心。
但到底,心裡的埋怨不是沒有,隻是沉積在最深處,慢慢發酵罷了。
總有一天會炸得彼此遍體鱗傷。
就像當初她聽信Tony的話,覺得聞竹聲是不擇手段的職場鬥争,心裡默默腹诽他深不可測得可怕。
甚至懷疑過自己被聞竹聲利用,成為他升職的跳闆。
結果呢,設計是為了自己。
他也沒有選擇升職。
後來,在殡儀館日暮西沉的傍晚,在令人窒息的聲聲哀樂裡,她聽Mia講Doris和聞竹聲多麼青梅竹馬,郎才女貌。
講Doris是怎樣的優秀美好,她滿腹才情,家世斐然,是最與聞竹聲相配的人。
講天妒佳偶,因為意外天人永隔,從此成為再也不能提及的禁忌和月光。
講活人為故人而活,她的喜好熱愛,他全都繼承下來,走了另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不怪林遇雪會相信,這個故事幾乎完全按照她的設想來。
聞竹聲的電腦密碼,趙蘭青和他提到這個名字時的諱莫如深,聞遠東在病房大叫“周家沒了還有米家”,凡此種種,無一不昭告Doris是他們這個圈層認可又心痛的存在。
是聞竹聲年屆三十孤身一人,毫無情感關系的根源。
後來Mia所說的細節,又佐證了這一點。
他家世背景和能力都不輸趙蘭青,卻屈居在美士當一個平平無奇的總監,甚至還不是核心業務部門,林遇雪最開始疑惑過,後面見到了聞遠東,又有了自以為合理的解釋。
平日裡并不能時常看見他舞文弄墨,連家裡的裝修也并不古典,反而是簡潔透亮的美式作風,但是他喝茶,練書法,看《莊子》,雖然林遇雪隻是極偶爾地注意到這些,可Mia一說,所有細碎的線索都連點成線,彙集到了一起。
他各方面優異,不談戀愛不結婚,除了為着心中的意難平,沒有别的解釋了吧。
哪怕聞竹聲好像從申城追到老家,又追到深山,但他們之間其實沒有多少逾矩的行為,也沒有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說過一句“我喜歡你”。
唯一的一次喜歡,還是她主動問來的。
因為這根刺,她難以相信他可以全身心喜歡自己,從來沒有下定決心接受他;也因為這根刺,像紮在了喉嚨和後背,食不能安夜不能寐,盡管一再告訴自己不要在乎,越在乎越可笑,還是在連主動送上門都被拒的時刻再也按捺不住。
然而她自圓其說的一切,都被當事人口中的真相颠覆了。
林遇雪許久沒有說話,她太震驚了,震驚于聞竹聲二十歲就帶着這樣的悲傷過往生活,如果他們沒有相遇,他會不會就此度過餘生?
聞竹聲依舊半垂着頭沉默,隔着一段距離對坐的兩人似乎并沒有因為推心置腹的交談而親近,相反,他們好像更遠了,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思索着過去,和未來。
許久,是林遇雪先開的口。
“對不起。”
她放下交疊的雙腿,認真嚴肅地對他道歉,逼迫别人撕開過往的傷疤,哪怕事出有因,也還是顯得她不識好歹,不知進退。
對當事人本身也太過殘忍。
聞竹聲忽然擡頭看着她,眼眶不可避免地泛紅,眼神裡卻有無法忽視的内容,像長驅直進的利刃,剜開腐肉,重獲新生。
林遇雪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讀懂,但她忽然覺得空氣稀薄。
聞竹聲直起腰,邁開半步走到她身前,彎下腰,兩手撐在椅把上,陰影瞬間籠罩林遇雪上半身。
她聽見自己刺耳的心跳,這是完全不在預料内的動作,她不知道剛剛還陷入悲傷過往無法自拔的人,突然怎麼了。
這幾年,她也算有些長進,哪怕在心擂如鼓的時刻,也能一副從容鎮定地樣子,跟籠在身前的人對視。
聞竹聲長久地注視着她,用他那眼珠濕潤,眼尾猩紅的眼睛注視着她。
林遇雪忍不住想要伸手撫摸。
但她沒有動,她在等。
果然,聞竹聲終于啞着嗓子開口,像是疲憊征戰後的拼死一搏。
“她是過去,但不是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