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市内的計程車上,岑淼接到了一通電話。哪怕沒有開免提,淩肖都能聽到手機裡漏出的電子音樂聲。
岑淼扯着嗓子和那人聊了幾句後,便探頭告訴司機他們要改道去工體西路。
“我要去club見幾個朋友,你要是不想打照面,可以在舞池等我。”
淩肖不介意見她的朋友們,于是他便跟着她去了離北城美術學院不遠的酒吧。
本以為岑淼是去和許久不見的朋友叙舊的,沒想到他們到了卡座後,其中一位女生從身後提溜出兩個Jellycat的天藍色紙袋。
“關門前緊趕慢趕地買到了一盆食人花,一盆富貴竹。”
“謝啦,賬單發我。”岑淼心滿意足地從紙袋裡拿出龇牙咧嘴的食人花玩偶,借着周圍絢爛的燈光,用慈祥的目光左右端詳了一陣。
這時,邊上另一位男生也從酒瓶堆的縫隙裡,摸索出了個被打濕了的針線包。
“我說你幹嗎讓我從家裡順我奶奶的針線包。”他将針線包在身上擦了擦,扔進Jellycat的紙袋裡。
岑淼也将驗貨後的盆栽放了回去,她笑着說:“幫我謝謝奶奶。那我就先走了,過年回北城再聚。”
卡座上的人們挽留未果後,岑淼便帶着淩肖打車來到了離酒吧不遠的一家紋身工作室。
淩肖見她熟門熟路地從門口的消防栓裡摸出鑰匙,還以為這是她的店鋪。
“這是我朋友的工作室,你明天就能見到她。她今晚在學校通宵布展,所以把這兒借我們住了。”
這家工作室是loft式的,二樓的生活區域做了保護處理,顧客不會輕易窺探到裡面。
岑淼上樓洗漱的間隙,淩肖在樓下的工作區随意參觀了一圈。兩間紋身室被搞壞地貼上了男女廁所的标簽,打開門能看見屋内各放置了一張操作台和配套的躺椅。
但讓淩肖震驚的是,其中一間貼着男廁所标志的紋身室,被打造成了婦科檢查區的樣子。
他敢确定,這個黑色的躺椅不是普通的紋身用躺椅,而是被設計成了婦科檢查台一樣的造型,一對自動開腳檢查台固定在椅子的兩側。
光是想想自己躺在這張椅子上,等待紋身師操作的情形,淩肖就不安地皺了皺眉頭。
震驚之餘,他也不由得贊歎這種前衛的工作室設計。
洗完澡的岑淼裹着浴巾來到樓下,将屋内的地暖又調高了幾度。
“你去洗吧,我準備明天看展要送的禮物。”她帶淩肖上樓,駕輕就熟地介紹了熱水、沐浴露、電吹風的位置。
等淩肖洗澡的功夫,岑淼點開懸疑驚悚類的播客作為背景音,又将剛剛帶回來的盆栽玩偶和針線包拿出來。她盤腿坐在床邊的地毯上,開始嘗試給玩偶繡上朋友的名字。
背景音裡的殺妻騙保案中,丈夫剛剛殺人結束,淩肖正擦着身體準備吹頭發,岑淼則第一次刺繡失敗。
背景音裡的丈夫已經結束分屍和埋屍,已經吹完頭發的淩肖也盤腿坐在岑淼邊上,一臉嫌棄地盯着食人花後腦勺上的線頭。
“原來你買兩個,是為了拿其中一個練手啊?”淩肖捏着線頭将玩偶從岑淼手裡解救出來,“這是什麼?它沒吃完的蚯蚓幹?從腦子裡跑出來了?”
“這是一個‘戰’字,你真的看不出來嗎?”岑淼惆怅地看着淩肖。
“嗯哼。”
淩肖的回答冷漠而無情,一下子将岑淼的積極性打擊到了。她将針線惡狠狠地戳進食人花頭頂的“百會穴”裡,跳上床用被子蒙住頭,強制冷卻快要爆發的怒火。
“年輕就是好,倒頭就睡。”
“……”
背景音裡的殺妻騙保案已經逐漸進入尾聲,主播們正在做人身保險的廣告植入。岑淼掀開被子掏出手機,就切換了一個情侶旅遊過程中,男朋友激情殺死女朋友的案件。
“稍等,我調理一下心情,我怕我把這倆盆栽一把火燒了。”
見正在彬彬有禮地生氣的岑淼,淩肖忍不住谑笑着說:“我來幫你繡吧,你朋友叫戰什麼?”
岑淼如釋重負地坐起來,握住淩肖的肩膀鄭重地說:“戰奕忻,拜托了。”
他擡手捋了捋岑淼淩亂的頭發,讨價還價地商量:“我們繡一個‘戰’字,然後用阿拉伯數字1代替‘奕’,用五角星代替‘忻’不就好了嗎?”
“呀,你好聰明啊~”
這句口是心非的應承,和之前在飛機上的時候完全不一樣,淩肖可不敢受。
他老老實實地舉手投降,然後将封印住食人花“穴位”的針解除,開始根據記憶裡,師父幫他縫補衣服的針法,全神貫注地從正面下針,再從背面向上穿針。
他腦子裡大緻構想了“戰”字的走線,一針一線老老實實地用回針繡的方法繡完了戰奕忻的姓。
期間,岑淼就一直抱着被角、安靜地趴在床上,眼神在淩肖專注的臉龐和他靈魂的手指間掃視。
床頭的燈光照得他雙眸亮堂堂的,他看起來大部分時間都是氣定神閑的樣子,隻有忽而微蹙、繼而又舒的眉心,暴露了進度的難易程度。
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他在考古工地掃灰、刮膩子的狀态,不過岑淼猜想,那應該隻會比現在更嚴肅、更專注吧。
将近淩晨一點的時候,淩肖終于繡完了食人花後腦勺的名字。
“所以那個男的就因為女朋友當衆駁了他面子,就殺了她?”
“嗯。”岑淼用胳膊肘撐起身體,湊近了食人花後腦勺細細打量,最後幹脆直接上手撫摸,“淩師傅好手藝啊。”
“哼,這算什麼,比這更複雜的非遺手工我也會,”淩肖掰着手指頭就要給岑淼細數,“木雕、折紙、花燈……”
岑淼怕他太嘚瑟,趕緊伸手握住他的手指:“睡覺睡覺,我們約了九點到十點進校參觀的。”
她下樓把收拾完的針線包放進玄關抽屜裡,準備拍照片給酒吧的朋友,讓他有空自己來拿。卻沒承想,在裡面看到了一個眼熟的東西。
‘這是止咬器嗎?’
其實以戰奕忻的性格,她做什麼岑淼都不會奇怪的。岑淼隻是不确定這個玩意兒到底是她戴,還是她給别人戴;是學校裡順的道具,還是道具。
“你拿着個防護面罩在那傻笑什麼呢?”
淩肖從樓上探出身子,雙手抱胸,一臉疑惑地盯着岑淼。
“啊?防護面罩?”岑淼失望地左右翻看着黑紅色相間的面罩。
“Yep,頭戴式帶呼吸閥矽膠自吸過濾式半面罩,”淩肖一字一句地說完,眯了眯狹長的眼尾,他勾唇一笑,“俗稱,防甲醛噴漆面罩。你把它認成什麼了? ”
岑淼歪頭沖他挑了挑眉,“Nothing,我以為我朋友在這兒養狗了。”
然後她面不改色地将面罩放回抽屜裡。
等岑淼帶着淩肖來到北城美術學院設計展,親眼見到了戰奕忻和她的展陳作品,岑淼才搞明白工作室為什麼會有塗鴉的噴漆面罩。
戰奕忻這個展的主題,講的就是塗鴉牆在公共空間中的發展曆程,更準确地來說,取材都是北城的塗鴉牆。
塗鴉這門藝術起源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紐約,是流落于社會主流之外的邊緣人群發出的叛逆和反抗之聲。這種街頭藝術很快于七十年代蓬勃發展,影響力擴散至全球。
判斷塗鴉作品的好壞,除了畫者本身的畫技水平,更考驗畫者能否挑戰在那些不被城市管理者準許進入的空間進行塗鴉,而畫者們對城市空間内高難度、高風險甚至非法牆面的偏愛,也緻使塗鴉的創作過程,及後續保存都充滿了不确定性。
而主管機構對公共空間内塗鴉的清理行為本身,也傳達出了聯想意義,反而會鞏固和加深
人們對塗鴉内在含義的主動關切。
岑淼不是一個對街頭文化和塗鴉藝術感興趣的人,和淩肖步調不一緻,她首先浏覽了對應的展簽,了解了戰奕忻的表達,以及塗鴉藝術的内核後,才仔細去欣賞那些物理上已經消失在時間裡的塗鴉牆。
戰奕忻将展位設計成了長卷的形式,從一側浏覽至另一側,就像是在時間的長河裡浏覽完一整卷北城塗鴉牆的變遷史。
待兩人順着時間軸的脈絡觀看完後,岑淼和淩肖一人捧着一盆Jellycat的“花”獻給了戰奕忻。
她連連道謝後,将“花束”鄭重地放在作品下方,然後走上前期待地看向岑淼,等她的點評反饋。
“你畢業論文怎麼會選擇讨論塗鴉藝術?這和你的專業關系大嗎?”岑淼不确定地問。
“我已經開完題了,《塗鴉藝術在城市公共空間中的嬗變與發展——以北城塗鴉牆變遷為例》。”
岑淼确實不太了解環境藝術專業的知識,要是雅婷在這兒,還能就公共空間藝術設計和戰奕忻聊上幾個回合。
此刻她擰着眉頭局促地站着,有點吃不準是該誇這個展布得好,還是單刀直入地和戰奕忻開始聊“公共空間的私人表達”或者“公共空間的解構和建構”。
淩肖突然開口指着一幅塗鴉作品說:“這個藝術家,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他們團隊,我本以為他們在我上高中後,就逐漸淡出公衆視野了。直到去年在網上偶然看到他,才發現他個人已經轉做商業塗鴉了。”
看清淩肖說的是哪幅作品、哪位畫者後,戰奕忻低頭輕輕哂笑道:“他現在混得不錯,作為塗鴉界的OG,很多街頭品牌的活動都會邀請他。算是地下轉地上的成功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