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時四十六分鐘後,岑淼和淩肖搭上了最近一班去往北城的飛機。候機時一杯美式下肚,岑淼精神矍铄地開始在飛機上處理工作。
自從在風櫃縣,吃了沒随身攜帶電腦的苦頭後,她現在但凡離開南城,就算行李箱裡放不下換洗衣物,也不會放不下電腦。
她甚至勻了一台輕薄筆記本給淩肖寫他的報告。
淩肖手上的這台電腦不是岑淼上午開會時用的那台,但攝像頭的位置也粘着遮擋用的貼紙。
本來中午線上開會時,淩肖瞧她擋住攝像頭,還以為她這麼做,是為了防止兩人誤觸攝像頭開關。
淩肖默不作聲地瞧着貼紙,禁不住感歎岑淼怎會如此謹慎。
手機調至飛行模式時,淩肖看到辯論隊隊長程亮在十幾分鐘前,給他發了條微信。
程亮:【這兩天還在工地嗎?最近田調忙不忙?】
隊長突如其來的關心,讓淩肖玩味地睨了睨身旁安靜工作的岑淼。
他沒有回程亮的信息,卻在飛機起飛、岑淼被迫暫時收起電腦後,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地問:“老實說,你離開辯論社的緣由到底是什麼?校總決賽那天,你就在車上暴露了你對辯論社的不屑,所以到底是什麼促使突然你做出退隊的決定?”
岑淼思索後,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她反問淩肖:“你看過我的比賽,你覺得我辯論技巧上有什麼弱點?”
“你偶爾會将很簡單的事物解釋得極為複雜,如果你打的是一辯位,這對于做對方辯證責任是很有助益的,但你是四辯啊。”淩肖頗為無奈地戳了戳岑淼的臉頰肉,“你為什麼要挑你不擅長的位置打比賽呢?”
“因為……”岑淼有些不好意思地四下張望了兩眼,接着她看着淩肖深呼吸一口氣,用壓低了音量,卻有些驕傲的語調開口,說出了那句在心裡預演過很多次的台詞。
“正方四辯岑淼,代表南城大學辯論隊,向各位問好。”
這是岑淼第一次将她性格中有趣可愛的那面,毫不設防地暴露在淩肖面前,他旋即被擊中的内心柔軟的部分。
淩肖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岑淼的腦袋,嘴裡卻戲谑地打趣道:“呦,沒想到岑淼同學的榮譽感還挺強的。”
還沒等他說完,岑淼就慌不疊地上手捂住淩肖的嘴。
可淩肖哪會被她這樣輕易控制。他松開薄唇,歪着頭用一側的虎牙靈巧地反咬住岑淼掌心的肉墊。
“淩肖,你屬狗的嗎……”這下輪到掙脫禁锢的淩肖捂住岑淼的嘴。
與此同時,他另一隻手趁機鉗制住她被咬的手。
過道另側的乘客顯然對這種幼稚的小情侶打鬧頗為不滿,空氣中飄過一道重重的喘氣聲。
岑淼點頭緻歉後,立刻縮着脖子轉過身瞪了淩肖一眼。
“就是這種殺氣騰騰的感覺,”淩肖趕緊接話,吸引岑淼的注意力,“你質詢環節要是也這麼武德充沛就好了。要是将辯論比作戰場,你不是帶兵在前線沖殺的将,你更善于做中軍坐鎮指揮的帥。”
這個答案顯然和岑淼預想的差不多,她有些沮喪地坐正了身子,開口自嘲道:“其實我為什麼要退賽,你已經知道一半了。”
“一方面是辯位問題。如果不能作為四辯和觀衆打招呼,那就少了很多意思,我甯願不打,也不想将就地換辯位。
一方面就是我能力的問題,大部分缺點你都分析得很對,但很關鍵的問題你沒有指出來。”
“什麼?”
岑淼偏過頭看着淩肖:“教練告訴我,我的論點有很強的精英色彩,會讓觀衆和評委感受到我的傲慢。四辯很忌諱不能與觀衆産生共鳴。”
淩肖沒有幫任何一方說話,他示意岑淼繼續展開講講。
“起初我根本不認同這種評價,但是袁淩私下找到了我,她挑我赢下最佳辯手的那場比賽,用我的案例,分析了我的視角缺失。”
淩肖回憶道:“愛情是不是必需品?”
“不,準确地來說,是我的總結陳詞提出的預想——數字技術的進步能不能幫助女性,過上無需真實伴侶的生活。”
無論是淩肖觀看的比賽直播,還是岑淼那晚散步時和他說的話,淩肖都已經明白了她的立場。
但是,他又一次在她臉上看到了遲疑,就像她在質詢環節被對方辯手抓住的突破口一樣,淩肖在心裡将其定義為岑淼“思考的痕迹”。
在她們二人私下的談話裡,袁淩殺人誅心地選擇了岑淼自己舉出的例子。
“你所構想的那種女性向遊戲企業和共益企業,就像有波粒子二象性一樣,彼此不可能共存的。
因為說到底遊戲企業是市場導向的,遊戲公司開一天,它的最高目标就是盈利。也沒有遊戲企業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開叫闆生育率的,他賺錢隻能靠不斷刺激受衆消費,或者被大公司收購。
你以為未來設計出來的那種體感交互系統、全息陪伴系統、臨終關懷系統會讓每個女性玩家受益?”
“好,的确會。”岑淼回憶着袁淩的話,複述道,“但袁淩告訴我,遊戲裡每一個産品開發出來的,都是明碼标價的。李秀滿都說了,SM公司沒有免費的歐巴。”
最後一句話惹得淩肖皺起臉,他很難想象袁淩當時說這句話的表情。
“袁淩說,我的所有預想到最後隻會變成:因為錢不夠,所以定制伴侶的全息投影都隻能是低分辨率的。
期待遊戲公司賺有錢人的錢,研發技術,反哺窮人,簡直是癡人說夢,到頭來隻會是‘有錢的人先享受世界’。
喝農藥自殺的農村婦女之所以不選擇去買逃離的火車票而選擇農藥,是因為後者便宜且易得。”
說完,岑淼靜靜地望向淩肖。
“我們淩姐真的……”聽到如此辛辣又一針見血的指責,淩肖也不禁感歎地搖搖頭,“老實說,認識袁淩這麼久了,我真心地認為,隻看過她打辯論的觀衆算沒吃過細糠。袁淩最精彩的辯論永遠不在賽場上。”
“是的,我被罵得很爽。我意識到我看世界的方式真的很精英化。”
岑淼一臉認真地自我剖析着:“可沒辦法,我生下來就沒吃過物質上的苦,所以和袁淩不同,我的底層視角更多是通過‘理解’,而不是‘體驗’獲得。
我們都是富裕家庭的孩子,你應該懂我的感受吧?”
她随口的一句反問,卻讓淩肖的表情突然嚴肅了起來。
盡管很快,他又恢複了他平日說話的語氣:“懂,但我不能說是富裕家庭出身吧……”,淩肖微蹙起眉,沒有繼續往下說。
岑淼不是沒讀出淩肖表情中一閃而過的怅然,可抛開那天在風櫃縣的網吧第一次不期而遇時,他那身簡樸的打扮,淩肖無論是日常的衣着和首飾,還是舉止談吐,怎麼看都像是中産以上是家庭條件。
因此她想當然地理解為,淩肖或許和雅婷一樣,父母是白手起家,乘着機遇才獲得如今的财富的。
她繼續開口接上剛才沒說話的話題。
那天的交談裡,袁淩也沒有無情地堵死岑淼的願景。
她指出在如今人口生育率逐年下降的趨勢下,岑淼構想的女性向遊戲,應該兼具女性關懷和老年護理服務,以此來支持女性越來越低的結婚和生育意願,回答“你老了都沒人照顧”和“你死了都沒人發現”的俗套問題。
但這就需要開發女性向遊戲的公司,自發衍變成探索市場與公益平衡的共益企業,通過市場運營模式提高遊戲公司利潤,再利用這部分利潤來增加女□□祉。
她隻是悲觀地告訴岑淼,終有一天,那些造夢的女性向遊戲企業或許會如《公司宗旨宣言書》宣揚的那樣,利益不再是公司最重要的目标,公司的首要任務是創造一個更美好的社會。
就像城市化和現代化終于給了農村婦女一張遠行的車票那樣。
“但我們可能到死都沒有機會受益,甚至可能我們的下一代也享受不到。這需要很多年的不懈努力。”
聽完岑淼的回憶,淩肖的喉嚨因為哽咽而酸脹得有些難受。
飛機廣播提示此刻已經進入平流層,他不想讓岑淼察覺到自己此刻壓抑在心頭的酸楚,于是他别過身去打開遮光闆。
他注視着點綴細密燈光的黑夜,故作輕松地回憶:“我剛認識袁淩的時候,我覺得她簡直就是個程序正确的機器人。但和她相熟以後,我倒甯願她是沒什麼感情的機器人。
她總是内心澄澈地旁觀着這個世界,隻是表面看起來不着情緒、默不作聲。”
“你不是問我為什麼要退隊嗎?”
淩肖轉過頭來看向岑淼,眼底的情緒已經僞裝了起來。
“因為袁淩和姜闊都是很好的人,我舍不得讓辯論賽這種微不足道的事、辯論社那群我看不上的人,破壞了我們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