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輕輕關上門,臉上兩行淚痕。林崖問她把風小楓安排在哪裡,她一下就明白他要走了。
“你再住幾天吧,奶奶過不了這個月了。”
彼時十月二十八。
林崖不回話,她心中惴惴不安,近乎哀求地道:“就三天。你隻需每天在她醒着的時候去坐坐,讓她知道你在,便好了。”
林崖不知,為何他心中那般苦澀。
院裡的花和樹都秃了,卻沒有人去換。他們相信,萬物都是有情的,那些死去的花和樹,都是因為主人就要逝去,才提前為她引路。
到底是蕭瑟的景象荒涼了人的心情,還是人的蕭瑟荒涼了無邊景象?
林崖踱到風小楓的房外,推門進去,看到她分外端正地坐在凳上,伏在桌案認真地寫着什麼。
他湊近想看,風小楓卻半個身子都撲上去擋住,死活不讓他瞧。末了,她覺得還是應該灑脫一點,便拂手一揮,大大方方讓他看。
林崖這一瞧不要緊,“噗”的就笑出聲來,還捂住肚子彎下腰大笑,這就讓風小楓很不高興了。
她不過就是字寫得醜點罷了,至于嘲笑成這樣嗎?她寫的可是正正經經的貪官罪條,是要在她去盜知州府的時候證明她盜亦有道的!
林崖笑夠了,停下來看着一臉幽怨的風小楓,歎口氣拿過她手上的筆,讓她乖乖站旁邊去,然後開始一筆一劃教她寫好字。
他的豎和捺總是寫得要長一些,風小楓學着他,豎和捺便也寫得比旁人更長。
兩人舉起各自的宣紙來,字都是一樣的,字迹也煞有點相像了。
林崖去書房找了書紙來,把常用的字都規規整整寫了一本。風小楓沒事兒幹的時候就拿出來看一看、練一練,時日不長倒是頗有長進。
就寫字這件事上,她是真心服氣的。
許是因為林崖的緣故,十月已經過完了,白老夫人還吊着一絲氣息。風小楓少有這般玩得自在,林崖便也不說走的事了,默認了多住幾日,直到祖母西去。
白老夫人每日隻醒一次,多在午後時分。其餘的時間,林崖便帶着風小楓四處玩鬧。
他十歲離開的白家,在惡鬼窟待了整整八年,才回将軍府便又離家出走了。算起來,他對恒梁城的印象多還停留在十年之前。許多地方他都不曾去過,這次和風小楓一起戲遊,方才真正認識了恒梁的模樣。
沒有身份的束縛,他們可以倒吊在酒樓最高的欄杆上爛醉成泥,喝盡一盅扔一盅,街上的人都怕了他倆,遠遠地繞開指指點點;可以提着賀禮混進喜宴騙吃騙喝,大談江湖轶事、人間百态,引來衆人叫好;可以女扮男裝紅樓逍遙、大鬧澡堂,還可以男扮女裝笑蕩秋千、羞抛繡球……
人生之樂,當是如此!
夜晚,風小楓把頭埋在被窩裡,想起白日裡林崖天真嬌羞的樣子,不禁笑得渾身顫抖——
房外有人輕輕敲門,她以為是林崖又叫她出去玩,卻見白薇端莊候在外面。
她莞爾一笑,饒是女人見了也不禁心頭一動。風小楓側身讓她進了屋,倒是想看看這人到底要做什麼。
白薇開門見山:
“我希望你離開。”
風小楓道:“為什麼?”
白薇道:“你在,他就總想着要到江湖裡去。可是将軍府不能沒有他。”
她們都坐下來。風小楓以為白薇會嚴厲地趕她走,或者是用她與林崖的情意膈應她。可事實上,白薇确是十分聰明的,她低眉垂眼,情真意切、大道凜然,凄凄懇求她離開。
“你與鐵冰的關系,我知曉一二,想必他已将白家的事情都與你說了。不管你如何看待我,可是,這樣的日子非我所願,我又何曾快樂過?這些年,每一天都是對我的報應。你也是女人,應該懂得不斷與自己不愛的男人睡在一起有多麼痛苦……總有一天,我會被那些人玩死。奶奶撐不過明天了,母親又不懂得持家之事,繼陽這兩年身體忽然垮下去,可能也……這個家沒有林崖便隻有死路一條!我求求你,你可憐可憐我,可憐可憐白家,放過林崖,好不好?”
風小楓歎道:
“我與林崖,不過是萍水相逢,結伴而行的知己朋友罷了,他要怎樣,我管不着也管不了。你在這裡求我,我又能做什麼呢?就算我不辭而别,林崖又真的肯留在将軍府嗎?”
白薇點頭:“他會的!就算是死我也會把他留下來!隻求你不要做他的羁絆,讓他安安心心回家。”
晚風将燈火吹得四搖八晃。
一個強大的人,你若與他硬碰硬,他反倒會更加堅勁,剛而不折;
可你若以情動之,以理曉之,戳進他最柔軟最善良的一面,他便會如大廈傾倒,一敗塗地。
男女皆是如此。
白老夫人鮮有在早晨清醒的時刻,林崖知她是回光返照,這一次終于伏在了她面前。
她雙眼看向窗戶,林崖便把她抱起到了院子裡。
她幹枯的手緊緊地握住他的,用一生最慈愛的眼神凝視他,嘴角彎出燦爛的笑容。
最後一片葉子便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