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薄漏月,月穿雨影。
昨日春雨淅淅瀝瀝的下了一整日,從轎子的簾縫往外看,隻覺一切都是霧蒙蒙的。
陶都的春天總是潮濕,滿城都飄着柳絮。石階上的縫隙被點滴的細雨滋潤,長出不少碧綠的青苔,東一片,西一片,一路延伸進了雨釀紅濕的夜裡。
甯辭收回視線,對着外面正在控制踏雪烏骓繞過窪路的侍女林珂問道:“還有多久能到?”
林珂答道:“約莫半個時辰。”
甯辭聞言又拉上了轎簾,卸下身後背的青色長劍,望着劍柄末端那枝桃花,思緒紛飛。
她得知父親戰死的消息時已經快要入夜,那時她正在竹林練劍。八百裡加急的書信自山下而來,她連夜下山。
甯辭雖然與父親在三年前決裂,但她深知父親秉性,她不信一生為國為民的父親會不顧百姓死活棄城而逃,也不信以兵法詭道揚名的父親會輕而易舉的戰死在沙場。
她正想着,馬車忽然停下了,前方傳來一道聲音:“馬車内可是甯二姑娘?”
甯辭循聲問道:“怎麼了?”
林珂答道:“小姐,皇宮裡來的人。”
她聞言挽起轎簾,便見一張冷面垂着頭低聲道:“甯二姑娘,皇上宣您入宮觐見,特意派我前來接您。”
那人聲調低沉,身形高大,容貌端正,正是周王身邊的紅人太傅昭宴。
對于這個人,她實在是太過熟悉了,父親一手提拔的太傅,她曾經的貼身侍衛,也是…她與父親決裂的理由。
甯辭眉頭微皺,這個時候宣她入宮,不會有什麼好事。但她沒有拒絕的權利,天子之命,誰敢不從?她隻得回答道:“既然如此,請您帶路。”
昭宴和她之間自始至終沒有任何眼神交彙,如同兩個人陌生人一般疏離又客氣。
很快轎子行至宮門,她在林珂的攙扶下走出馬車。
宮牆深紅,宮門後幽深的長廊昭示着裡面所有人的命運。紅牆内外兩片天,外面的人羨慕裡面的潑天富貴,裡面的人撞的頭破血流也走不出這座宮門。
甯辭在昭宴的引領下來到了金銮殿外,她不是第一次進宮,但是第一次感到這般陰森和凄涼。
在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要想活下去,隻能赢,棋差一招,滿盤皆輸。甯辭怔然之際,昭宴輕聲道:“甯二姑娘請在此等候,我去通傳陛下。”
一柱香的功夫,一位公公從裡面走疾步出來,手中捧着明黃色的聖旨,她連忙跪下垂首傾聽,那公公走到她面前便開始朗聲宣讀。
“天子诏,護國将軍嫡女甯輕音,敏質淑慎,端賢表儀,茲承聖谕,加承安郡主,特賜嫁千八百台,和親邑夏,望與西風将軍琴瑟和鳴,兩國永結秦晉之好。”
甯辭眉頭微蹙,她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手指,強忍住自己想要碎了這聖旨的沖動,半晌,伸出雙手接下了這封聖旨。
她甚至連周王的人影都沒見到,僅憑一句話便如此草率的決定了阿姐的一生嗎?
甯辭不甘的望着殿内,金銮殿内金碧輝煌,她跪在大殿外,離高堂之上的那人距離遙遠,但甯辭知道那便是周王李徵。
說起周王李徵,他乃是前朝長公主與先帝之子,先帝戎馬半生,功績卓越,隻這一件事被後人非議,因此,李徵從出生就被冷待,六歲喪母,一個人在吃人的皇宮裡摸爬滾打十餘年,最後憑借過硬的手腕和極深的城府成功打敗一衆藩王和太子,登上了九五至尊之位。
所以周王李徵,不像是需要靠賣國來保命之人,如今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
回去的路上,昭宴給出了答案。
西河一戰,甯家的護國軍對上了謝谙的黑鷹衛,甯老将軍本欲正面迎敵,但甯家小公子甯遲安不知收到何人信件,竟然私自帶走大軍後退一百裡。
甯老将軍得知後急火攻心,布下城防帶着一路輕騎兵火速追去。不料甯遲安了無蹤迹,十萬大軍人間蒸發。
三日後,西河城破,甯老将軍死守西河,屍骨無存,甯遲安以俘虜身份現身敵國軍營。
甯遲安是甯辭的胞弟,從出生起便萬衆矚目,三歲能文,四歲能武,四書五經,弓劍鞭槍,無所不能,他十四年來一直都是穩中求進,一路順遂無比,不曾行差踏錯過。
沒想到會在西河一戰中,慘敗被俘。
西河一敗,謝谙直接帶兵殺進了昭國腹地,連取十城。昭國遭受重創,周王因此決定和談。
長廊依舊燈火通明,她卻心如死灰,昭宴送她回府,隻留下一句:“望小姐珍重。”
珍重?甯辭隻覺得好笑,漫不經心的回道:“那也祝大人官途亨達,自珍自重。”
馬車在破曉時分終于到達将軍府外,守在門外的下人看見是自家小姐,急忙湊上前行禮,“小姐,是您嗎?您終于回來了,夫人…夫人她急火攻心,在房内躺了一整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