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識睜開眼,看見窗外山間泛白的光,一時分不清這是清晨還是傍晚。
那股帶着潮濕的土腥氣消失了,他心肺間的刺痛和憋悶好了許多。
忽然有人擡起頭,充滿了他整個視線,是灼夜。
灼夜跟之前一樣壓不住嘴角,“你醒了!你都睡了一天一夜。身體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容識搖搖頭,注意到這裡還是列星宗他暫住的房間,明允到底沒狠下心真把他送去仙盟。
“按計劃今天是該出發了,可我覺得你的身體吃不消,想着晚幾天再走,雲明卻說早點借藥你也能早點好……所以還是今天走,我都怕你今天不一定能醒。”灼夜怕他擔心,又怕他醒着會多想,畢竟明允那番話說得确實不好聽,“這才剛天亮,你要不再睡會兒?”
容識還是搖頭,剛昏迷了很久,眼下也有事情需要思考一二。
灼夜心裡打鼓,他要是會讀心就好了,現下完全看不出容識在想什麼,對明允那番狠話是什麼态度。
他無數次嫌自己嘴笨,但依舊開了口:“容識,不管發生什麼,我都相信你。”
容識尚有些混沌的腦子猛地清醒了,直直地看着灼夜。
灼夜和他對視,雙眼彎彎一笑。
好天真……也好無畏。
面對一個幾乎完全不了解的人,也能不計後果心甘情願地交付信任。
容識曾經也有過一樣的勇氣,但交出微末的信任之前,他更習慣先用審視的目光賭人性的貪婪、懦弱和不甘。
可他還是輸得一敗塗地。
如明允所說,他說的話,真真假假自己都難以分辨,在之前的人生裡,他從沒遇到過一個像灼夜這樣的人。
可以把“我相信你”宣之于口,會認真地說“你最值得”。
容識這輩子都做不到這般坦蕩坦然,那些似是而非、三真七假的話,他不用想就能說出一籮筐。
這樣毫無保留的信任給我,不值得。
一切的好意都需要償還,而我一無所有,已經還不了你什麼。
他剛要開口,就被灼夜打斷,“你是不是又要說‘不值得’了?”
心底隐秘的地方似乎要被看穿了,容識閉口沉默。他不知道是希望灼夜繼續扒開自己,還是希望他退出自己的領地。
他說不定很快就死了,無時無刻遮擋、掩蓋自己,也挺累的。
灼夜看容識的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他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可能在你眼裡,我随便相信别人很傻,但我隻是想這麼做,就這麼做了。”
灼夜看着容識略微失神的眼睛,“你是不是覺得,一個人必須要有價值,才值得得到什麼,比如得到信任、得到關照。”
他說:“可是我相信你,隻因為你是你而已。”
容識苦笑,跟灼夜認識的人,大多都覺得他天真到好騙的地步,可原來他才是最通透的那一個。
赤子之心,應當如是。
灼夜從他的眼裡看出一絲苦澀,低聲道:“我覺得……人天生就應該得到很多東西,比如信任、喜歡啊之類的,不是一定要付出很多代價,才配得到什麼。”
“我不知道你以前的事情,如果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以前的你和現在的你,還是我認識的現在的你更重要。”
灼夜停頓一下,“就像那句話,昨日之日……什麼來着?”
“昨日之日不可留。”容識一瞬間想起很多事、很多人,最後腦中隻剩一片空白。
“可是過去的痛苦,會永遠存在。”
灼夜愣了愣,容識毫無防備地袒露心聲,真的太少見,他嘴笨,一時間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容識,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麼。
他的手比腦子更快,穿過容識的腿彎把他橫抱起來向外走去。
容識睜大了眼,整個身體隻被灼夜的兩條胳膊抱着,不由自主地害怕掉下去,下意識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襟。
灼夜這是幹什麼?他們的距離是不是太近了?
沒等他想明白,就被抱着走到門外,灼夜腳尖一點,迎着山間清晨微涼的風飛上高空。
山風太涼,容識怕等下又咳嗽個沒完,隻能扭頭把臉悶在灼夜胸膛。
他聞到桐花的味道。
絲絲縷縷,風一吹便消散了。
傳言鳳栖梧桐,沒見灼夜這個鳳凰在梧桐樹上待過,他身上竟有桐花味,隻是很淡很淺,若不是靠得這麼近,也聞不到。
不多時灼夜落地,容識轉頭,看見近在咫尺的彎曲河流。
這是……他們在列星宗亭内看到的那條奇特的河。
灼夜把容識放在地上,在他身邊坐下,坦誠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也不知道怎麼能讓你開心,所以……我帶你來我覺得好看的地方。”
容識擡起頭,天剛亮,西邊的天空還帶着微微的藍,這片草原似乎沒有盡頭,一直鋪到了天邊,低矮的綠草在清風裡搖晃,湛藍的河流在玉環一般的河道裡潺湲。
他側頭看着灼夜,身前的河流奇怪,他每次與灼夜對視的感覺更奇怪。
涼風掠過身側,他卻在灼夜的眼睛裡感到熾熱。
灼夜實在有一雙好看的眼睛,裡面的真摯認真,是連日光與焰火都無法比拟的溫暖。
如果能永遠活在灼夜的眼裡,是不是就不會再感到寒冷。
容識被自己突如其來的莫名想法逗笑,“謝謝你。”
他徑直躺下,滿目都是無垠的天空,身下是寬闊的原野,恍然間自己好像變成一隻再渺小不過的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