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響了十五下,該是卯時了。
望涯從夢中驚醒,發覺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窗外透着藍色的光,是天亮的征兆,此時若是打開門窗,就能看見萬物都被籠罩其中,透着幽幽的詭異感,恍惚間竟不像人世。
她起身穿戴整齊,打開房門就着寒冷的井水洗了把臉。
昨夜歸子衿指認,是曾觀脅迫他引誘商秀上山,還給他喝了蒙汗藥,使他神情恍惚,分不清真假,再将郝二九的死蓋到他頭上。左右商秀家境殷實,就算是刻意殺人,也會有人保他全身而退,更何況是‘失手’,而歸子衿以及曾觀卻承擔不起這個後果。
這似曾相識的手段,不免讓望涯回想起張淵。
她歎出一口氣,打算再去找一趟歸子衿,昨兒他指認後又反悔,死活不肯寫證詞,甚至大聲叫嚷,引來衙役,又掙紮着要撲向望涯,于是衙役們七手八腳将他死死按住,掃地出門了。
望涯一路朝前院走去,朝衙役打聽了歸子衿的住處,便依着指引去了。
初秋的清晨很冷,日頭出來的也慢,望涯環抱雙手,不至于叫冷風灌進衣袖裡。街面上很寂靜,等她走出一段距離後,忽然間開始活絡起來,民宅裡點燈的點燈,出門的出門,連天光都要更亮些。
路過一口水井,望涯原本不想多瞧,卻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接着後退幾步,站在井邊,将目光投向井底。
‘咕嘟’一聲,從底下冒出一個大泡,緊随其後浮出水面的。
是歸子衿泡得發白的臉。
……
“是溺斃的,大抵在昨天後半夜。”仵作将屍格遞給曾觀。
曾觀接過,很快就下了定論:“據說昨夜歸子衿發狂,試圖傷害望司直,想來也是瘋病發作,自己投了井。”他說着話,一頭悄悄打量身旁的望涯,見她臉色陰沉,正看着歸子衿的臉出神,他問:“望司直,昨夜你可核對過歸子衿的證詞?”
望涯聞言稍微動了動,轉頭看向曾觀,并不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曾通判也不是新官上任,如何就敢胡來,一口斷定是他自己投的井,不立案調查麼?”
“自然是得立案的,就是當前秋收的糧食正在核算,稍晚些還要報稅賦役,隻能交由底下的推官調查,然推官設置并不齊全,老的太老,小的太小,要想結案恐得多費些時日。”
曾觀的意思很明白了,反正歸子衿你也見過,該問的你也都問過,一切都符合章程,你蓋了印章就能老老實實回京交差去了。倘若非要一個說法,那就隻能等着。
望涯擡手撓了撓手臂,一臉無邪:“也罷,那我留下再多吃幾日螃蟹好了,隻是商氏要得急,恐怕得勞煩曾通判多多費心,盡早讓歸子衿有個說法,倘若他真是自己投的井,那他便是真瘋了,證詞自然也不能作數,如此,我也隻得回京去……”
曾觀稍稍松了口氣,便聽望涯繼續說:“請我的恩師親自過來核查。”
這自然是不可能的,此時的張行簡恐怕自顧不暇了,哪裡還能空得出手來管這樣的事情,但曾觀卻不得不信,他不能讓這事愈演愈烈。
不等曾觀反應,望涯自顧邁出門檻,心裡數了三個數,在最後一聲落地前,曾觀果然開口挽留:“望司直,如今歸子衿已然不作數了,可郝二十還活着,有他的口供大抵也是夠用的。”
“你知道他的下落?”
曾觀左手攥了攥木拐,手心出了一層細汗:“前陣子有人發現他的下落,四天以前已經在搜尋了,想來不用多久就能将其抓捕歸案,隻是還需等待。”
“三日時間,等不到我就回京。”望涯正要走,又聽曾觀道:“望司直何必心急,倘若此番空手而歸,豈不是辜負了少卿大人的期盼?”
望涯駐足,良久後留下一句:“四日。”
正午時分,喬波可算從家中出來,到府衙坐鎮,還帶了些許瓜果茶點,手上提着鳥籠,一來便要見望涯,将最好的茶點讓她嘗嘗。
望涯卻對籠子裡的鳥更感興趣:“這是什麼鳥?”
喬波臉上帶着幾分自豪:“是隴西來客,會說人話呢。” 他嘗試用幹果賄賂這位客人,可無論如何加碼,貴客始終無動于衷。
望涯忽然笑了幾聲,喬波不明所以,正要發問,就聽她答:“我瞧着,竟有些像曾通判。”
喬波聞言,繞着鹦鹉走了幾圈,接着捧腹大笑:“是也是也,非但長得相似,就連性情也一樣,陰晴不定,時而開懷時而低沉。”
“竟是如此麼?我見通判還算沉穩。”
“不不,從前那家夥唯唯諾諾,貪生怕死,什麼事都要他夫人做主,本官常說,不如讓他夫人來當這個通判。後來他發妻過世,無依無靠了,這才漸漸變得可靠。”
喬波一說起閑話就止不住,又說:“娶妻娶賢,他的發妻當真是個賢良方正的人,當年臨江府地震,死傷無數,當時那位知府隻知道朝上蒼祈求,是她帶人修路修渠,在廢墟裡修醫館,搭棚屋,又沒日沒夜地刨人,救了好些人命,倘若沒有她的善舉,就憑曾觀的德性,還通判呢,主簿都不知道能不能當上。”
他再歎出一口氣:“可三年前,這位夫人莫名其妙自缢在自家房梁上了。”
“不知原由…就自缢了?” 望涯問。
喬波點頭:“本官不知,街坊不知,可他曾觀,何嘗不知?”
“此話怎講?”
“啧,她也愛吃螃蟹,往年本官都要從宅子裡撥出醉蟹叫曾觀帶回去的。那年她若是走得晚些,定能吃到最鮮的蟹,你想啊,必定是發生了壞事,并且是大壞事,否則如何能夠置螃蟹于不顧,尋了短見呢?” 喬波臉上難得出現了幾分怒色。
他坐下,咬牙切齒地吃了塊糕點,又順了杯熱茶,繼續道:“那樣一個有勇有謀的夫人,旁人是傷不到她的,那便隻有身邊人,她身邊有什麼人呢?一個曾觀,一個女兒,她女兒也是乖巧懂事的,那便隻有一個窩窩囊囊的曾觀能夠把她氣到上吊了呀!”
“喬大人英明。” 望涯拱手,滿臉敬佩,再探了探身子,問:“大人以為,曾觀能做出什麼事情把人逼入絕境呢?”
喬波思索半晌,一本正經答:“本官不知。”
他确實不知道,曾觀怕死,行事也窩囊,可大多時候還算靠譜,也并不浪蕩,他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曾觀能做出什麼逼死人的事,索性不再想,因為一年四季都有要緊的事情辦,那便是将時興的菜細細品嘗。
“那他的腿……”
“原來不這樣,約摸是三年前瘸的,在他夫人死之前就瘸了,據說是摔的。” 喬波将一碟果脯遞給望涯,望涯從中撿了幾顆,一股腦塞進嘴裡細細咀嚼。
“喬大人,歸子衿同曾通判交情很深嗎?”
“歸子衿?” 喬波對他沒有什麼印象,于是轉頭看向老仆人,老仆倒是了解:“是畫坊的畫工,小有名氣,從前常到聚金酒樓去……”
“聚金酒樓?” 喬波忽然來了精神,貌似有什麼要緊的話要同望涯說,卻又憋回去,欲言又止,最終一咬牙,低聲道:“那個地方可不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