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涯也低聲問:“有什麼說道嗎?”
喬波朝老仆使眼色,老仆笑道:“那兒的東家,是個斷袖,據說店裡的夥計大多也是。”
原以為望涯這樣的小娘子會對此感到難以啟齒,結果非但沒有,甚至伸長脖子問:“那歸子衿也是?” 實際上這并非奇聞異事,從前她在酒樓裡跑堂時就見過不少,也未覺得不妥,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嘛。
老仆一怔,接着答:“這就不得而知了,但從前他是有妻兒的,約摸三年前和離,被掃地出門了。”
“他妻兒如今在哪兒?”
“回娘家去了,她娘家不在臨江府,要更南邊。”
望涯正要繼續問,卻有人來報,曾觀來了。
喬波幾人面面相觑,這才示意讓曾觀進來。
曾觀是來找喬波商議其他事務的,沒想到望涯也在此處,桌上的幹果吃得差不多,茶水也是剛滿上的,還在往外冒着熱氣。
望涯起身同他見禮,待曾觀同喬波商讨完便問:“歸子衿的案子曾通判交由哪位推官了,是否需要幫忙?”
喬波有些疑惑:“歸子衿有何案子?”
望涯适時的歎出一口氣,接着放下手中的瓜子,歎道:“他溺斃在了井裡,還是下官把他撈上來的。”
方才還在說他的閑話,下一刻卻告訴他,歸子衿死了。喬波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轉頭看看曾觀,又看看望涯,半晌後才問:“怎麼忽然死了?”
“正在查,大抵是自己投了井。” 曾觀道。
他再一次下了定論,隻要他說的次數夠多,聽的人夠多,自然而然就是所謂‘真相’了。
“曾通判真是明察秋毫,今早才立的案,正午就能結案了,望某實在佩服,不知曾通判可否将案情透露一二,也方便了結商秀的案子。” 望涯滿臉真誠。
曾觀的臉色已經不大好看,雙手交握在拐杖上,仍是那套說辭,‘歸子衿是瘋子,做出什麼舉動都不稀奇。’
喬波似乎也贊同這個說法,直到望涯問出一句:“凡事都要講證據,曾通判總說歸子衿是瘋子,可有大夫出面替他診斷,并告知大家他是瘋子呢?”
曾觀不答,倒是喬波恍然大悟:“對啊。”
“望司直親眼所見,不是瘋那還能是什麼?” 曾觀轉而看向喬波,繼續道:“昨夜望司直找歸子衿核對證詞,他卻忽然發作,要置望司直于死地,虧得衙役趕到才沒能釀成大禍,這豈是常人的所作所為?”
“曾通判也說了,是望某親眼所見,曾通判并未見到,如何信誓旦旦說他要置我于死地?” 望涯同樣看向喬波:“下官同許多瘋子打過交道,文的也有武的也罷,但歸子衿卻不像,他撲過來剛要說些什麼,衙役就魚貫而入,将他按倒丢了出去,越是如此,他就越着急,看在别人眼裡就越像瘋癫,可他不過隻是想說話而已。”
喬波聽得一頭霧水,歸子衿‘瘋’了兩年,如今望涯提出,他其實不瘋,而曾觀卻咬定他就是瘋子,兩廂你一言我一語,卻都有理有據。
望涯喝了口茶水,眉頭卻未舒緩:“還請喬大人做主,徹查歸子衿之死,否則我的商秀案該如何了結?”
曾觀狐疑地看向望涯,明明先前說好了,歸子衿這個窟窿,拿郝二十填上,可為何到了喬波跟前,她又抓着這個坑不肯松手。
不等他開口,望涯倒是先說:“曾通判,您也别提郝二十了,他都逃了多少年,當真就能在這一朝一夕裡抓捕歸案乖乖給我口供?望某雖然見識淺薄,卻也未到‘癡傻’的地步,吃不下這頓糊弄。”
眼看望涯就要發脾氣,曾觀也并不想得罪這位小小的京官,隻好深吸一口氣,問:“歸子衿的案子确實難以決斷,郝二十同樣不能确保……那你看呢,你想怎麼辦?”
如今在場的三人,最‘心急如焚’的莫過于望涯了,身為初出茅廬又‘急于求成’的她,既正直到不肯糊弄,又着急得立馬就要一個說法,可自己又想不出個一二三來,隻得站在一旁生氣。
喬波見狀隻好道:“既然如此,歸子衿的案子,就由望司直幫忙審理,曾通判,那個推官是誰?叫他帶上望司直。”
少年人仗着自己京官的身份作天作地,把案子見到她手裡,等她自己捋不清楚又沒法拿出個結果時,自然就會選擇最初的法子:蓋個章,回京。
經此争論,曾觀對望涯的觀感由‘值得提防的京官’,轉變為‘急功近利見識淺薄的小人’。
而望涯則心滿意足的将案子攬到了自己手裡,且非案件主審,隻是貼在推官後頭當催命符。
推官是個老推官,姓田,耳不聰目不明,比蔡三還要難相處。
望涯越過慢吞吞的田推官,先一步朝歸子衿的住所去了。
曾觀太奇怪,前腳歸子衿剛指認了他,後腳就死在了井裡,要說是巧合,沒人會信,可苦就苦在無憑無據,歸子衿不肯寫訴狀,當天夜裡也無旁人作證,就算有,他們也不會把歸子衿的話放在心上,
曾觀殺了郝二九。
曾觀為何要殺郝二九?
歸子衿的住處是座矮矮的民宅,四處透風,也未上鎖,隻輕輕一推,半扇門就‘咣當’一聲掉下來,好在望涯眼疾手快接住,才沒能叫它摔個四分五裂。
将門闆輕輕放下後,又進到裡屋,裡頭的牆面上挂滿了畫,陳設卻很簡單,一桌一椅,一床榻,再有口陳舊的大箱子,床榻上的被褥破敗不堪,上頭墊了許多幹草,想來應該是預備過冬的。
望涯小心翼翼推開箱蓋,這才看見裡頭裝着的是歸子衿的畫。畫山水也有,丹青也有,意象同牆面上那些大抵相同,可牆上挂着的都是水墨畫,沒有一點色彩,箱子裡的卻色彩明豔,落款也都是在幾年前。
也就是說,近來歸子衿所作的畫,都是水墨了。
桌案上的硯台裡有未幹的墨迹,除此之外還散落着橫七豎八的各色畫筆,燭火燃盡,融化的蠟胡亂凝固着。望涯俯身,将視線同桌案齊平,再直起腰闆,無論怎麼看,桌上都該要有一幅畫紙的位置,可惜沒有。
是有人來過,取走了什麼?
一隻肥碩的灰耗子鑽過層層幹草,再沒入牆縫中消失不見。
望涯從門口處開始,逐一看過牆上的挂畫,其中并無規律,有些是奇石,也有畫山峰的,偶爾夾雜着花鳥魚蝦。
等她全都看完一遍,才見田推官從遠處緩緩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