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變異蝸牛終于放棄,留下一攤不明粘液後馱着殼離開。
就在此時,巨石下松軟的沙石動了動,突然,伸出一隻白暫的手。
這隻手掙紮着扒在地上,圓潤的指甲用力到泛白,不知過了多久,半人高的植物被壓彎,一個少年模樣的人掙脫開覆身的藤蔓躺在地上。
他很久都沒有動靜,像是死了,直到巨石上的青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試圖悄悄爬到他臉上時,才睜開眼睛——那是一雙極緻非人的眼睛,眼皮下淺金色的瞳孔釋放着攝魂奪魄的美麗,又帶着新生兒的純澈幹淨。
少年坐起身,被冷的哆嗦了一下。
他低頭看向自己,這是一具富有生命力的軀殼,動起來不是很方便,一些地方可以彎曲,一些地方不可以。
全身上下最難控制的地方是肢體末端,關節很多,很容易各動各的,而這樣的複雜結構居然有四處。
少年适應了許久,他不知道自己來自哪裡,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某一刻,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不存在似的,意識模模糊糊沉下去,融進了沙土裡。
一絲若有似無的香氣萦繞在鼻端,他扭頭望向天空中夜色最暗的方向。
少年的心裡好像有東西在無聲地告訴他什麼,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他馬上就要為某件事而死,即使他并不知道那是什麼。
一陣窸窸窣窣後,少年想爬起來,然而先前變異蝸牛留下粘液幹涸後牢牢锢住了他的腳腕,似乎還帶着少量毒性,一層不太明顯青紫緩緩爬上他的皮膚。
他折騰了大半天才把這粘液扒開,脫離了有毒的液體後,體内的青紫一點點淡去——他的身體消化了毒素。
天色漸明,他一步一頓地沿着河道往前挪動,随着走路越多,步伐也越來越穩。
少年有着非同一般的學習能力。
天亮之後,帶着溫度的陽光灼點在他的頭發上,看不見盡頭的平原像溫柔的母體一樣接納着他。少年感覺自己的四肢逐漸沉重,身體不協調的存在感變得愈發明顯。
下一刻,他摔倒在地上。
像這個世界所有物種的幼崽一樣,少年自出生那一刻就無師自通地擁有了部分本能,例如察覺危險,以及意識到自己脆弱的不堪一擊。
直到此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不正常”。
他的記憶裡有許多和他一樣的生物,大概是自己的同類。他好像站的很高,又好像每天都很無聊,居高臨下地聽着這些生物在交談什麼。那時他的視野很廣,很清晰。
而現在,他看不清距離自己一臂外的物體,世界好像在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層霧,更遠的山丘草木映在他瞳孔裡,隻有影影綽綽的輪廓。
少年眯着眼睛,以至于沒能及時發現,身後一條比他還高的蟲種正在快速接近。
這條蟲類異種突兀地長了一隻碩大的眼睛,甚至擁有人類的眼白和睫毛,死死盯着自己跟蹤已久的獵物。
獵物的身上有一種讓它着迷的香味,密密麻麻的觸須興奮顫抖起來,變異蟲擡起上半身。
少年終于察覺到身後的動靜,猛地回頭,變異蟲的口涎幾乎滴落在他的肩上!
他操縱着下肢飛速躲開,頭也不回地往南飛奔而去,同時拼命回憶同類們是如何與其他生物進行交流,磕磕絆絆半晌,張開口,蹦出了一個含糊的音節。
“啊……”
然而适得其反,少年模仿同類的聲音似乎激怒了那隻龐大的變異蟲,它蠕動着嘶叫,速度竟不比少年慢多少。
少年看不清前路,被一粒石子絆得一趔趄,身上被堅硬的地面蹭出無數擦傷,體内的那一絲香氣仿佛更濃了,轉眼變異蟲堅硬的口器就伸到了面前!
他躲避不及,本能擡起胳膊——
“咔。”
大股的黏膩液體噴了他一身,少年動了動,摸到身上不屬于自己的溫熱,愣了一瞬。
一柄帶着鏽的鐵箭對穿了變異蟲那詭異的眼珠,粘稠的棕綠色血液順着蟲種哀嚎翻滾的身體流下,急迫地融進土裡。
随即,變異蟲長嘯着滾入茂盛的叢林,不見了。
不遠處走過來兩個人,其中坐在輪椅裡的那個嗆咳着,他的面孔長滿深溝似的皺紋,少年很少在記憶裡見到這樣老的人。
老人穿着一身比夜色還黑的長袍,仿佛做了什麼違背信仰的事一樣,顫抖着幹枯的嘴唇虔誠祈禱。
“原諒我……”他喃喃道,“好孩子,原諒我。”
另一個比較年輕,一臉泛青的胡茬,眉目中間橫亘着一條猙獰的大疤。他舉着一把蓄勢待發的弓弩,死死盯着少年,滿臉不耐煩地打斷了絮絮自語的老人:“行了,别念你那經了。前面這個人不對勁!”
少年怔怔地坐在血泊裡,他低了低頭,聞到液體裡和自己身上如出一轍的香味,心裡一動。
原來,這才是我的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