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郃野想說“哦”,覺得似乎有些太冷漠了,想說“當然,你現在才知道”,又覺得對一個看起來五六歲大的小孩說這樣的話顯得很沒面子。
思來想去,居然一時挑不出什麼合适的回複,好在辦公室的電話機響起,解救了他。
柏郃野立刻放下剪刀過去接電話,越聽,他的神色越嚴肅,半晌,他回了一句“知道了”,放下電話筒,對溫祈說:“我出去了,你自己回。”
他匆匆離開了,溫祈把利維新磨的眼鏡戴好,揉了揉鼻子,總覺得少将的背影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
他在座椅上小心翼翼挪了半天,才終于在一個不會摔斷腿的距離跳下去。溫祈收拾幹淨殘局,走時踮着腳把門帶上。
此刻已經是半夜,天完全黑了,風穿過齒輪的縫隙發出“嗚嗚”的聲音。基地裡資源有限,這個點本該隻有應急燈光亮着。然而此刻,燈火通明。
有什麼驚醒了熟睡的城市,人們亮起昏黃的燈束,正四面八方地往某個方向聚攏着。工作狀态下的機械發出頻率穩定的轟鳴聲,城牆上盡忠職守地走着古老的時鐘。
溫祈所在的位置和基地最亮的地方隔着幾條曲折的馬路,他試探着往那邊走了幾步,沒有人顧得上管他,他便奔跑着讓過潮水似的居民,找到了人群喧鬧的來源——
廣場中心豎着一支飛快集結的軍隊,隊前是整裝待發的獵人,隊後整齊排列着補給和裝備馬車,以及數排即将檢查完畢的輕型裝甲車。
軍隊裡的人面朝着同一個方向,仰頭,無聲地注視着。
溫祈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去,隻能看到更加遙遠的燈火通明的主城,在漆黑的夜色中好像距離很遠很遠。
獵人平時駐守城門,偶爾巡防也隻是幾人小隊,這樣龐大規模的出動仿佛預示了某種不詳。人群裡不安的情緒漸漸擴散開來,在機械時鐘下竊竊私語着。
漸漸的,焦慮的聲音愈來愈大,溫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身影掩藏在一雙雙交錯的腿後,有的穿着筆挺西褲,有的穿着蓬起的裙子。後面的人推搡着想往前去,前排的人想離開,兩撥人互相擁擠,他差點被踩進土裡。
太多人了!
忽然,他的手被人抓住,将他從差點造成踩踏的事故中救了出來。
溫祈擡頭,看見是洛森,剛想和他說話,洛森就嫌惡地松開了他的手,轉身一言不發地歸入隊中。
溫祈被甩的踉跄一下,看見洛森在自己的位置站定後,望向了與衆人相反的方向,目光中是熊熊燃燒的狂熱。從他的眼神裡,溫祈毫不懷疑他是真的很期待上戰場。
溫祈扭頭,看到了柏郃野。
一個蓄着誇張胡須的男人跟他和周銘交談着。大胡子的表現很緊張,是那種遇到大事時因為強忍恐懼而微微不安的表情,柏郃野卻沒什麼反應。
周銘很快注意到這邊的騷動,他眼睛一亮,快步向溫祈走過來,柏郃野的視線随之跟了過來,眸色很深。
溫祈知道少将也看到了他。
周銘将溫祈放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見他時不時往洛森的方向瞥,頓了頓,意識到什麼。
他從來都是個很細心的人,看見溫祈不甘心的樣子,歎了口氣:“洛森他……他就是這樣的人,你别怪他。”
溫祈扭回頭。
周銘說:“他家裡原本有四口人,除了他和他父母,還有一個妹妹,在他十二歲那年都死了。當時他剛剛入伍,正好遇到了十年前的基地入侵,九死一生回去,卻發現全家都被污染了。”
“他父母當場死亡,妹妹沒死透,在血流幹之前就異化了。污染他們的是一隻寄生類植物異種,洛森回去的時候,他妹妹化成了藤蔓,家裡房子塌了,路過的人被纏死在廢墟裡,是他親自拿着火把一點一點燒幹淨的。”
兩個人靜默下來。
溫祈心想,洛森是個不愛笑的人類,但他卻總是很熱心。斷糧時偷偷給他送過牛肉幹,給他講過很多故事,像照顧弟弟一樣照顧着他。
知道自己是異種,他應該也很生氣吧,害死了他全家的種族僞裝人類,理所應當地享受着他的好。
溫祈自責地垂下眼睫,沒注意到周銘欲言又止的表情。
隊裡其他和周銘相熟的獵人,大多要麼已經結婚了,要麼有了心儀的對象,就剩他和少将兩條光棍還沒着落。每一次出征可能都是最後一次,周銘見過很多次周圍人向愛人表露心迹,輪到自己,卻變得嘴笨拙舌。
他有很多話想對溫祈說,但看着小崽子模樣的溫祈,想說的話哽在喉嚨裡,硬是一句都說不出口,隻好自嘲地苦笑一聲。
周銘啼笑皆非地注視着溫祈,仿佛要他刻進心裡一樣,半晌,才叫他:“溫祈。”
溫祈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