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一走,柏郃野臉上的笑立刻就淡了下去。他站在漩渦中心,被激蕩的血雨和質疑毆的久了,很多事哪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那位曾經很崇拜他,後來不知所蹤的日報記者,在消失之前的最後一篇文章,有一句話被人們津津樂道:
獵人制度是如今被冠冕堂皇的公文和不食疾苦的中央熏陶下,這軟綿綿的時代裡僅剩的尖刀。
有病人家屬殷勤地給他遞了一根煙,柏郃野這次沉默片刻,沒有拒絕。然而他夾在兩指間猶豫許久,還是沒有放進嘴裡,隻百無聊賴地撕扯着外包裝。
一根煙的功夫,柏郃野準備轉身回去,腰間的通訊器卻突然響了一聲,周銘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
聽得出周銘的聲音裡壓抑了很強烈的不可置信,那邊艱澀道:“将軍,将蟲卵埋在地下管道的人抓到了,趕到的時候正要逃跑,被我們攔下了……您恐怕得親自來看看。”
柏郃野從鼻子裡“嗯?”了一聲。
周銘那天生帶着溫和的聲音中是止不住的顫抖:“他是教會和主城的代言人,也是……教父手下最信任的人。”
獵人這把無往不利的尖刀,隻剩下殘缺不堪的刀刃了,刀柄曆經了無數代人的手,如今被柏郃野拿着,卻覺沉重不堪。
刃上的人血像附骨之疽一樣攀上了他的手臂,轟的一聲,斬斷了少年時堅守一生的信仰。
——
“啪。”
溫祈的眼鏡掉在地上,這脆弱到不可思議的東西經不起一點折磨,當場碎了。溫祈眯着眼蹲下身,一塊較大的碎片紮破了他的手指。
安娜立刻他的拽起來,按在椅子上,小小的身體堵住他不讓他動:“你精神恍惚啦?真是的,在我眼皮子底下還能受傷,是不是得時刻看着你才行啊?”
溫祈愣愣地任由她處理傷口,血流出來,沾在棉簽上。
他剛才心裡突然一悸,腦子好像被什麼重重錘了一下似的。但随着空軌車遠離基地,停止的心跳又緩慢複蘇,重新跳動起來。
是那個病。
讓他身上潰爛的病。
不知道是不是溫祈的錯覺,他總感覺這個病像是在提醒他什麼一樣。方才腦中一瞬間閃過了無數聲音,像之前04的話揉在一起開了十幾倍速,但轉瞬即逝,他沒來得及分辨究竟說了什麼。
安娜看着他,有些不安地說:“你臉色好差,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溫祈回過神來,搖搖頭。
他認為自己必須有件事要問,于是坐直了些,抽回自己還在流血的手指,對安娜說:“安娜,少将以前也和你一樣在研究院待過嗎?”
安娜微微張大嘴:“……什麼?你聽說了什麼嗎?”
溫祈搖搖頭。
他隻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是在自己出生之前,還是很高的視角,還是“扉頁”的時候。他俯瞰着,看見一個米粒大的人影擡起頭,舉手瞄準,對他開了一槍。
那一槍打在他身上,沒有疼痛,可能因為他隻是一朵花瓣。從表面上看,仿佛什麼都沒有改變,但溫祈卻仿佛覺得自己的靈魂狠狠哆嗦了一下。
那個人被按在地上,挾持着離開。從那以後,溫祈的視線好像就不那麼清晰了,他每天都在擔心着自己殘缺的根系從花莖上斷裂,每天都在害怕,每天都努力抓着扉頁,不讓自己飄落下來。
那時他覺得,掉下來,就是死了。
那個害他掉落的人類在反抗中擡起頭,那是一張熟悉的,年輕的臉,在額間過長的碎發下,露出肆意而瘋狂的眼睛,還在勾着唇笑。
旁邊的人類不無麻煩地嚷嚷:“快帶他走!快走!媽的,這小子精神力太強悍了,就算崩潰了也這麼難纏,快一些!”
安娜看着他臉色,擔憂地握住他的手,小聲問:“你怎麼啦?”
溫祈回憶了很久,那些記憶像是揭開一層一層的舊紗布,漸漸清晰起來。
他在高速行駛的空軌車中站起身,說:“我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