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時無言。
林绾今夜心緒不佳,也懶得尋旁的話題,索性就這樣長久地沉默下去,望着湖面的漣漪層層蕩漾。
溫泠的事情一直橫隔在二人之間,聞景似乎也不太願意解釋,尋了旁的話頭:“聽聞顧栩落了榜,過幾日就要回陵州了,姨姐在家中頗有怨言。”
月下有魚躍出湖面,林绾看得有些出神。
顧栩是她的幼時玩伴,眼瞧着他被婚事束縛不得痛快,眼下又落了榜,她也跟着惋惜起來,輕歎一聲。
“每年進京赴考的舉子如過江之鲫,一次就考中的能有多少,這次不中,下次再考就是。”
又想起林蓁,過去她風光無限,容貌姣姣,陵州城不知多少公子為其傾倒。如今婚事受阻,林世修想必正急着四處派人打聽。
隻是,聞景從不主動探聽這樣的瑣事,多半是旁人茶餘飯後聊起,聽過也就忘了,怎麼還特意同她說這一嘴?
于是又問:“官人怎麼關心起顧家公子的事情了?”
聞景垂眸掃了她一眼,眸光深邃:“那日嶽父大人特意提起,你與顧栩年少相伴,情義深重。”
自然是該知會她一聲的。
林绾從鼻尖輕輕“嗯”了聲,擡眸正好瞥見他攏在袖中的手掌。
幹淨、修長,骨節分明,好似瑩潤冰清的白玉,和他的人一般,永遠不落世俗。
倘若不是出自商賈,或許也會像顧栩那般進京考取功名,白衣傾相。
也不至于操勞過度,落得個病郁而終的下場。
她望着湖面輕輕歎了口氣。
聞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中的深潭之下似有暗流湧動,剛要開口,那頭傳來一陣輕快雜亂的小兒奔跑聲。
“二哥!二哥!”聞遠和聞覃二人攜手跑來,手裡提着小魚形狀的花燈,遠遠瞧着流光躍動。
林绾聞聲站起,方才蹲久了,猛地起身後眼前一黑,腿也麻了,不受控制地往身側傾倒——
幸而聞景穩穩攬住她的腰身,扶着她在原地緩了一陣,眼前才漸漸明朗起來。
聞遠和聞覃見此場面,腦中忽地想起娘親說的:非禮勿視。
兩人默默翻了個白眼,念及心中籌劃,又忍了下來。
“二哥,方才我在聽見娘親和三叔正在喚你過去,好不容易找着你了,你快去吧!”聞遠轉身指了指廳上,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錯開了林绾的目光。
林绾微微眯了眯眼,沒說什麼。
這兩小隻平日裡嚣張跋扈,日日跟在趙氏身邊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将她們夫婦二人視作眼中釘,言語刻薄,渾然不像黃毛小兒。
隻是在聞景面前,母子三人永遠端的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戲碼。
說到底,還是趙氏教養不當。
聞景應了聲好,便邁步朝廳上走去。
湖邊人聲寂寂,雀鳥無聲,魚形花燈火光撲朔,兩小隻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開口道:“你可知自己犯了什麼錯?”
剛及腰的個頭,說話奶聲奶氣的,卻總愛裝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不由得引人發笑。
林绾站直了身子,雙臂環抱,眉眼彎彎道:“又要做什麼妖?”
她站直身子,聞遠就得仰着頭說話,十分費勁,登時踏上一處樹樁子,勉強不用伸長脖子。
“每歲冬至,履長納慶之事都是舅姑來做,今歲輪到你了,就弄這麼個東西來糊弄我們?!”他掏出一雙虎頭鞋和花鳥刺繡小帽,正是今日林绾贈與她們的。
冬至有贈鞋帽的習俗,往年溫家還未出事時,都是由溫夫人負責,這差事如今落到林绾頭上,她想着既是小兒貼身之物,市面上買來的總歸不妥帖,便讓桂秋和幾個繡活好的女使連夜縫制,用的是蜀錦和上好的玉料,席上衆人見了,也挑不錯來,紛紛稱贊她蕙質蘭心。
而聞遠手中的鞋帽,緞面勾絲破洞,版型歪斜,已經不能穿了。
她眉心微擰,這才一會兒功夫,好好的鞋帽就被糟蹋成這樣,實在是太不像樣。
那可是桂秋她們通宵縫制的。
“三哥兒,你有什麼火氣盡可沖我來,糟蹋東西可不是君子行徑。”
見她一改平日裡和善的面容,眉眼間凝着一層薄怒,兩小隻的氣勢頓時洩了大半,仍是嘴硬道:“誰說我們糟蹋的?!明明就是你看不慣我們,故意贈些粗制濫造的破爛物什打發我們!”
“要是将此物擺在衆人面前,衆人必定指責你苛待幼弟妹,到時候我看你這個聞家主母還怎麼當得下去!”
說來說去,還是小孩子鬧脾氣。
此事趙氏多半也知情,任由他們鬧這一回,給她添點堵罷了。
隻可惜林绾今日心情不佳,沒耐性陪他們玩。
“方才宴上,我當着家裡衆人的面贈此鞋帽,原是什麼樣貌,大家心中都有數,三哥兒盡管告去。”
說完就要轉身離開。
見争辯不過,聞覃便死死抱着她的腿,“不準走!”
另一頭的聞遠已經跑開了。
這麼小的孩子,論力氣定是拉不住林绾,可這一副赴死的架勢着實唬人,又怕把人弄傷了,她隻好立在原地。
“四姐兒,方才你們将官人诓騙走,眼瞧着他就要回來尋你們訓話,你們還不快些回屋?”
聞覃一向是聽三哥的,眼下也沒了主意,隻死死抱着不松手。
林绾着實拿這頭小倔驢沒法子。
正僵持着,聞遠忽地從樹叢裡竄出來,手裡抱着個毛茸茸的毯子似的物件。
他快步跑來,懷裡那毛茸茸的物什也逐漸露出了真容,林绾定睛一瞧,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
“這、這是什麼東西……”往日裡清脆的嗓音此刻打着顫,她下意識後退兩步,就連槐樹枝條刮過她的頸也渾然不覺。
她步步後退,聞遠抱着那物什步步緊逼。
“你慌什麼?這不過就是隻黃鼬,天黑眼盲誤撞死在假山後,被我們撿到了。”
林绾渾身顫抖着,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泛紅的雙目死死盯着黃鼬垂下的腦袋,軟趴趴的,沒有一絲生機。
胃中一陣翻江倒海,她強忍着惡心,一隻手撐着樹幹,“别過來……别過來……”
她愈是退讓恐懼,聞遠就愈是興奮,猛地将黃鼬屍體揚到她面前,凸出的眼眸和嘴角幹涸的血迹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