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山聽着,隻覺心裡像生出刺一般,一陣生疼,他捧住碗,一步步後退,表情有些茫然。
在夫人眼中,他是不是與旁人并無差别,他隻是侍衛,隻是……侍衛而已。
令山坐下,将盛着饅頭的碗放在一邊,頹唐地支着腿,手搭在膝上,埋下頭,藏住落寞泛紅的眼眶。
夜裡,天窗能瞧見星星。
令山仰着頭望着。
他手邊的碗裡,饅頭已經冷硬,但他一口都沒有吃。
望着天窗外許久,他蠕動着發幹的嘴唇,無聲地說:“夫人,那顆星……是粉色的,很亮,你……你在看麼?”
溫阮倚着廊下的柱子,望着郎朗星空,瞧見一顆粉紅色的星星,想到那一夜在崖下,是令山陪着她、聽她傾訴心聲,她已答應蘇辛代替手忙腳亂的賀音接洽南陽王府來的長史,唯一的條件便是令山從懲戒堂平安出來。
等到第二日,仍不見令山的身影,溫阮一打聽,才知蘇辛命人将令山送去馬廄鏟糞,于是直接去馬廄,要将令山帶回正房院子裡,她先前在崖下便說過,他們同生死,共患難,不說别的,就這一件事,她便不能繼續看着他在馬廄裡受苦。
令山見着她的那一瞬,想要藏,他一身污垢,狼狽的模樣,不想被夫人看到。溫阮皺着眉頭,忍耐着馬廄裡飄出來的難聞氣味,讓他放下鏟子,跟她走。
令山卻更加握緊手中的鏟子,朝她搖了搖頭,說:“夫人,我不想回去。”
溫阮看着他,問:“你為何不想?是不想回去做侍衛,還是不想再為我做事?”
令山沉默良久後,說:“我覺着在這馬廄裡很安心。”
他再不會生出那些不該有的心思,再不會在夜晚裡輾轉難眠,想着第二日能不能與夫人說上話,再不會為旁人皆有,而他沒有的一隻穗子而傷心。
溫阮聽着他的話,皺着的眉頭漸漸舒展。
“安心?沒錯,待在馬廄做事,至少不會那麼危險,做侍衛随時可能喪命,你已陪我險些死一回,不想再犯險是應該的。”
溫阮想通後,不再強求,轉身而去。
令山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心裡難受得要命,過了良久,才走進馬廄中繼續清理馬糞,他的動作比先前還要快,像是不會累,一直到全部馬糞鏟完都沒有過片刻的停歇。
管事在一旁探着腦袋觀望,賊兮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
*
從管事口中得知溫阮又去找過令山,蘇辛心裡不是滋味,說不清是怎樣的心情,他頭一回,在神兵房裡坐不住,不為母親的催促、也不為應付那事,提早回到正房院子,隻是想看一看溫阮,看她在做些什麼。
小廚房裡,溫阮熬着綠豆湯,想到令山在馬廄裡受苦的樣子,皺起眉頭。天氣這樣炎熱,他身上的傷還未好全,她想給他送碗綠豆湯去,她知道,他是喜歡喝的。
蘇辛一進院子,便聽着小廚房有動靜,仔細一瞧,見着妻子的身影,不由得心頭一松。妻子還是如從前一樣賢惠,耐着炎熱的天氣正給他煮綠豆湯。
想着,蘇辛本來凝重的臉色緩和幾分,他緩緩靠近小廚房,走到門邊,卻聽着溫阮吩咐小丫鬟,“一會兒,等着綠豆湯好了,冰一碗,送去馬廄給令山……”
蘇辛聽着,心中頓時起了酸意。
妻子的綠豆湯竟然并非為他而煮。
立在小廚房外,蘇辛捏着拳頭,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覺着生氣,倘若妻子與别的男人有染,他不是正好有理由休妻再娶?
溫阮交代完話,便從小廚房裡出來,一擡頭,便見着臉色陰沉的蘇辛,正疑惑地蹙起柳眉,蘇辛忽然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強硬地将她拽進房中,關上房門,便問:“你與令山到底是什麼關系?你為何如此放不下他?”
溫阮掙脫他的手,揉着手腕,“與你何幹?”
蘇辛:“我是你的丈夫!”
溫阮冷冷一笑,仿佛他說了個笑話。
蘇辛感到被人迎面唾了一口唾沫一般的羞辱,帶着滿腹怨氣離開寝房,本來是想直接走的,瞥見小丫鬟端着綠豆湯從小廚房出來,他三兩步走過去,奪過大白瓷碗,将裡面的綠豆湯全都潑到花壇子裡,摔了碗,才憤憤而去。
小丫鬟沒見過他如此失态的模樣,人都吓傻了,愣在原地許久,不敢動。
一日過去,蘇辛仍舊忍不住胡思亂想,盡管是在神兵房裡,盡管心愛之人就在身邊,盡管面對着自己心儀的寶劍,他的心仍舊亂得厲害,總覺着,妻子會趁他不在的時候,去馬廄裡見令山,給令山綠豆湯喝、給令山擦汗、為令山上藥、問令山累不累……
原本屬于他的一切,妻子都會給令山。
見他緊皺眉頭,賀音輕聲問:“蘇辛大哥,你有煩心事麼?”
蘇辛回過神,看着心愛之人近在咫尺的臉,有一瞬的恍惚,耳邊響起元大問過他的話——
他到底為何會喜歡音兒,又為何會不喜歡妻子?
他忽然想不明白,他的喜歡與不喜歡,到底出自他的真心,還是冥冥之中的某種安排?
蘇辛搖一搖頭,起身,走到窗邊,望向碧藍的蒼穹,忽然覺着連天都是假的。
正房院子裡的一點風吹草動,很快傳到馬廄裡。
“……聽說,堡主要休妻!”
令山拿着鏟子經過檐下,便聽着人如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