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湍聲音帶着些許鼻音,苻無舟本想當作自己什麼都沒有聽到,但一旁的鄭侍讀可不這麼想。
“苻大人,你不過去嗎?”鄭侍讀用手肘輕輕碰了碰苻無舟的衣袖,兩人的動作恰好落在了太子的眼裡。
苻無舟擡起頭,太子望着他,眸光微閃,讓他如何也無法将這人與十五年後殘忍暴躁的皇帝形象重疊起來。
無奈歎了一口氣,苻無舟道:“我去看看,就回來。”
在一衆皇親目光中,他走到秦湍身邊,剛要站定,臨王身邊的公主秦蓁便語氣不善道:“什麼人都能到父皇身邊守靈了?”
臨王低喝:“蓁蓁,閉嘴。”
秦蓁撇撇嘴,“我說的不對嗎?他憑什麼站在太子皇兄身邊,這分明于禮不合。”
皇帝靈前的禮官由禮部侍郎擔任,他本專注地看着時辰,一旦時辰到了,他便開始主持喪儀,卻聽了一耳朵這邊的對話。
苻無舟倒是無所謂,他前世今生見過了許多場面,就算上午先帝托孤時緊張了一回,如今倒不至于被這個小公主說出什麼好歹來。
禮部侍郎走到近旁來,行了個禮,以他禮官的身份出言附和:“确實于禮不合。”
方才苻無舟不想搭理,可這個道貌岸然的禮部侍郎一過來,他心中一陣厭惡,本來不想說什麼,也不得不說些什麼了。
“不知儀式可曾開始?”苻無舟問道。
“還不曾。”禮部侍郎回答。
“既然還沒開始,本官見太子殿下哀毀骨立,便來勸一句節哀,不知侍郎大人這句于禮不合從何談起?”
“難道本官身為太子老師,無論從社稷還是從師生情誼考慮,不該勸上一句嗎?”苻無舟甩了甩袍袖,看都懶得看禮部侍郎一眼,此人不過一個跳梁小醜罷了。
前世便是如此,這人想借着禮制宮規暗中給太子使絆子,達到讨好臨王的目的,當時算盤珠子都快崩臉上了,太子殿下竟生生忍了下去。
今日,他代太子殿下責備出口,這禮部侍郎卻是要感激他的。
不為别的,因為多少年後,當秦湍變得愈發陰郁暴躁,動辄殺人的時候,早年那些為難他,欺侮他的人,沒有一個落得好下場。
而前世禮部侍郎雖并沒有與臨王搭上關系,卻因為這樁事,被秦湍生生打成了臨王黨羽,得到了個被斬首的下場。
眼下,禮部侍郎雖片刻啞口無言,卻仍是硬梆梆開口道,“可禮制上……”
此刻在苻無舟眼中,禮部侍郎的頭身已經分離了,他隻輕輕搖了搖頭。
“住口。”
一直沉默的秦湍發言了,他擡頭,目光中充滿不耐,讓對面的禮部侍郎一凜,太子身上已展現出了上位者的威嚴,讓禮部侍郎下意識便怵了幾分。
“孤說合就合,孤說不合就不合,若孤說禮部可以無侍郎,便就可以無侍郎,你還有什麼話說?”
禮部侍郎惶恐跪下,是啊,這天下馬上就是眼前這位的,什麼規矩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就算臨王殿下日後有機會登上寶座,可眼下這位太子也不是說欺就欺的。
他有些後悔自己的草率,他看向臨王,希望對方能讀懂他的一片拳拳之心,替他說兩句話。
而臨王隻是冷淡地看向前方,甚至沒有和他對視。
苻無舟看了看天色,說道:“臣看時辰也差不多了,讓禮部侍郎起來吧。”
禮部侍郎抖了抖,竟然是這位大學士替他求的情,可他看向苻無舟的神色,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緊接着他聽對方慢悠悠說道:“不過這禮官太冒失,臣不喜。”
苻無舟說出“臣不喜”這三個字,蓦然覺得失言,同時,諸多記憶碎片如海潮一般漫上心頭。
太子書房内,剝了皮的芒果遞到他眼前,“老師嘗嘗這域外進貢的新鮮果子。”
而苻無舟想起宮宴上他吃了一口芒果酪起了一身疹子的事,推脫說:“臣不喜此物。”
不知又是哪一年,太子得了個珍稀無比的紅珊瑚手串,獻與他,“此物與老師相配。”
他當時說的是什麼?“玩物喪志,臣不喜。”
仿佛是在告誡自己,卻似乎又破壞了太子當時的欣喜,他猶記得那時太子低落的神情,小心翼翼收起了紅珊瑚手串,他覺得不妥,想要軟下态度解釋,太子卻已經離開原地。
再後來苻無舟會說,“陛下不按時上朝,臣不喜。”
“陛下殺害忠臣,臣不喜。”
“陛下如此,臣不喜!”
苻無舟慘然一笑,他曾仗着自己是老師,而太子君子形迹敬重他,他便仗着這敬重說過很多傷人的話。
太子扶上苻無舟的手,示意他站得近一些,說道:“既然老師不喜,這個禮官便由禮部尚書擔任吧,去把禮部尚書請過來。”
臨王上前:“皇兄,禮部尚書今年八十了,恐受不了啊。”
“前朝還有過八十歲的宰相,能把持朝政到九十歲,也沒有受不了, ”苻無舟轉身,沖着台下,“尚書大人,不知讓你主持,你受不受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