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上傳來高低不一的吆喝聲。
意識逐漸恢複,便覺頭頂有石子咚咚砸下來,一顆又一顆,锲而不舍,伴随小孩竊竊的低笑:“噓,别吵醒他。”
雪夜的額頭不斷遭到擊打,持續的銳痛鑽入腦海,逼得他不得不撐開沉重的眼皮,忍住虛晃的眸光往前望去。
他在哪裡?
睜眼這刻,好似從高高的雲頭栽倒下來,降落在這地界,滿腔沉墜的陌生與虛妄感。
刺眼的晨光入目,漸漸看清面前有條寬敞行人三兩的街道,而他處在街邊牆根下,橫躺着,身畔杵着三個半大的孩童,頭上總着角,正用袖子捂着嘴偷笑,瞥他的眼神中滿是戲谑。
雪夜掙紮着爬起來,不知所措的左右望望,注意到站在最前那個虎頭虎腦的孩子手裡緊握顆石子,他摸摸自己腫脹充血的額頭,一下明白過來:“方才是不是你砸的我?”
他聲氣不高,幾個小孩卻借機大呼小叫地沖出去,邊走邊奮力蹦跳咆哮:“快跑啊,瘋子活了!要咬人了!”
什麼,瘋子?雪夜腦中空白一片,遭到冒犯的憤然卻瞬間湧了出來,這幫小孩說誰是瘋子?
他拖着疲軟的雙腿追出幾步,那些小孩一溜煙行至遠處,帶頭的小孩還停下朝他做鬼臉:“死瘋子快來追我啊,略略略。”
豈有此理,雪夜追不上他們,隻能喊道:“我不是瘋子!”
斷喝聲在長街上悠悠回蕩,吸引來周邊三三兩兩路人的目光。
他們望向這個當街驚喊說自己不是瘋子的家夥,眼神明顯怪異,不約而同離雪夜遠了些。
雪夜詫異一瞬,低頭去瞧自己。
呃……自己這裝扮,确實像個瘋子。
他亂糟糟的發梢上沾滿了長短不一的草屑,身上的白衣皺皺巴巴污漬斑駁,快要瞅不清本色了,不用想,臉上也必然是髒兮兮的,回眸,原先的牆根底下壘着堆稻草,讓他睡得瓷實,他不由怔住。
我是誰,我為何會在這裡,又為何會是這般狼狽的模樣?
回憶半天,記憶卻如被盡數抹淨,幹淨極了,他唯一記得的,竟然隻有自己的名字。
雪夜的心一凜,與周圍的路人對視幾眼,看到的皆是漠然嫌棄的冷眼,擡頭見客舍外張挂的幌子在風裡左搖右晃,越發茫然了。
比這境遇還要糟糕的是,他發現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追趕那幫小孩的激切褪去,莫名的酸軟感一點點爬上身,疲倦在血液裡流動奔湧,開始頭重腳輕,他隻好回到牆邊蹲下去,那會兒摸自己額頭時便感覺滾燙滾燙的,偏偏身上陣陣發冷,怎麼回事?好難受。
“哎,你終于醒了,”小六從客舍的窗台上探出頭,見他靠在那一臉虛弱,順手抛給他數枚銅闆,“餓了吧?給你幾文錢,去買東西吃吧。”
雪夜盯着懷裡跳動的七八枚銅錢,眉毛抽動幾下,脫口而出道:“我不是乞丐。”
哎,為何知道自己不是乞丐?
他仰頭苦苦思索自己這下意識的反應,還未想明白,便聽有尖銳的女聲由遠及近朝他襲來:“你給我快點!”
伴随小孩無助的嗚咽聲,道上行來個目視十分兇悍的婦人氣勢洶洶停在雪夜面前。
小六認識這人,敲下窗框喊她:“柳鳳,你這兇神惡煞的,又要找誰尋仇啊。”
昭歌在客舍對面的包子鋪吃早點,注意到這動靜,也停下咀嚼默默看過來。
柳鳳手一擡,對着小六就是劈頭蓋臉一頓罵:“你喊誰呢?小癟三,沒大沒小的,你娘那個老狐狸精沒教過你說話?柳鳳也是你叫的!信不信老娘撕爛你的嘴!”
小六罵不過她,縮回頭麻利地關上窗。
柳鳳細縫似的小眼在雪夜周身溜了一圈,道:“喂,你,給我滾起來。”
雪夜不知自己與這素不相識的婦人有何恩怨,挺直身闆站起來,還保持着基本的風度:“請問你有何事?”
柳鳳拽過身後猶在啜泣的小孩,質問道:“這是不是你幹的!”
雪夜一瞧,原是方才領頭拿石子砸他的那個小男孩,此刻自己額頭上卻多了處傷口,血流得滿臉都是,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住往柳鳳身後躲。
他道:“這與我無關。”
論理,他才是被砸了一頭包的那個。
柳鳳雙手叉腰,蠻橫道:“你少跟我扯!我家阿牛從來不撒謊,他說他方才不小心砸到你,你卻反手将他的額頭也打傷,你怎麼這麼不要臉!看着人高馬大的,倒和個孩子計較!”
尖利的嗓音震得雪夜耳朵疼,見阿牛垂頭不敢看他,雪夜猜想這孩子多半是自己摔傷的,怕母親責罵,才撒謊說是他打的,他忍住周身疲乏道:“我說了我沒有,他的傷不是我打的。”
柳鳳素日在城中作威作福慣了,哪肯聽他,扯開嗓子招呼邊上的路人:“哎,大家都來瞧,這有個臭乞丐欺負我兒子,給我家阿牛臉都打破相了還死不承認,真是不要臉!臭要飯的,你今天不給我個說法,我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街上本來人流稀少,見有熱鬧可以看,還是有數人逐漸圍過來,都不問緣由,跟着柳鳳朝雪夜指指點點。
柳鳳仗着人勢,氣焰越發嚣張,口中不斷吐露出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問候雪夜的祖宗十八代,唾沫橫飛中,雪夜更加難受,一口氣堵在胸口,憋得黯淡的臉色更加陰沉,擱在身側的手攥得很緊。
不一會兒,又有個黑臉壯漢擠進人群,汗流浃背地問柳鳳:“出什麼事了?”
柳鳳費勁巴拉罵了一通,累得面紅耳赤,雪夜不還口,她反而更加惱火,見自己男人姗姗來遲,擰住他的耳朵使勁一拽:“你跑哪裡去了,你兒子被人欺負了你知不知道,夯貨,要你有何用!”
壯漢邊哀嚎邊道:“誰?誰家的,敢欺負我周鐵牛的兒子,不想活了他。”
柳鳳手指戳向雪夜的臉:“就他。”
周鐵牛瞧雪夜一副乞丐樣,又病歪歪的,遂放下心,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結實的肌肉,周圍人越聚越多,柳鳳出風頭的心情更盛,催促道:“你還等什麼,窩囊廢,還不給我打!”
這兩人擺明要欺負人,雪夜忍不住又說:“不是我……”
還未說完,臉上便猛地挨了一拳,慣性将他帶倒在地,口齒重重撞到地面上。
四周圍觀的百姓被吓了一跳,發出數聲帶有嫌棄意味的唏噓。
雪夜在混亂中僵了瞬間,低頭吐出嘴裡混合着泥沙的血,仿佛受到奇恥大辱,雙目猩紅的瞪過去:“放肆……”
周鐵牛拎起他衣領:“你他媽說什麼?”
雪夜冷冷瞪着他,指着他揪住自己衣衫的手,一字一句道:“放開我。”
周鐵牛氣極了,敢瞧不起他?不由分說再度揚起拳頭,正要砸下去,這回卻被人半空攔截。
他的胳膊被隻素白的手攥住,怎麼使勁都砸不下去,憤然回身要看誰敢多管閑事,冷不丁撞進雙含笑的水眸裡:“這位大哥,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