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猜到這人應是尹世霖。
見到他們,尹世霖面上一喜,跳下台階過來道:“總算來了,我到的還及時吧?”
他生得白,雪白,淡淡的眉眼落入這雪色裡,不顯半分冷峭,微笑時,像雪地裡落下一縷春陽,溫暖親切,朝氣蓬勃。
确如昭歌之前所言,是讨喜的貴公子長相。
雪夜又看眼他背後的長刀,這人和刀,可謂界線分明的兩種氣質,絲毫不搭。
昭歌感歎道:“數月不見,你倒比以往靠譜不少。”
尹世霖道:“那是自然,收到信我便撂下一切飛奔過來了,生怕晚了。”
又看向尹驚舞:“驚舞,城主沒有為難你們吧?”
尹驚舞道:“沒有。”瞧他眼裡有血絲,又問,“你一夜沒睡?”
她性子安靜,對生人總透着些淡漠疏離,而面對尹世霖時,語态依然平和,卻不帶半分冷沉。
尹世霖笑道:“你們都被困住了,我哪敢睡,哎,這位是?”
雪夜自報了家門,尹世霖很熱情的介紹完自己,略聊幾句,匆匆步入正題:“來的路上我聽說了些,巫溪此次的妖邪禍亂,鬧得比上回那花妖之事還要嚴重,現場被樊家把持,别的捉妖師也不敢過來,倘若事情真如你們在信中所言,這回那妖定是兇多吉少,我看要早作準備,今晨他們樊家又有弟子來巫溪了。”
幾人一同往北門趕去,在途中商議着對策。
“城主帶祝若言去刑場,是要借此引曲流觞出來,倘若曲流觞不來,咱們得想法子救出祝若言。倘若他來了,咱們要問清花錦蘿是不是他殺的,若是他殺的,”昭歌歎了口氣,“照捉妖界的規矩,殺人償命,若不是他殺的,找出真兇,盡可能保住他們。”
尹驚舞道:“可真兇要麼是他,要麼是青枝,青枝已經死在王九陽手裡了。”
死無對證這種事,對凡人或許是生機,對妖卻是死局。
雪夜說:“他與青枝同根同源,這點他怎麼也避不開,就算他不是兇手,我們證實殺人的是青枝,他也難辭其咎,以王九陽的性子,必然不會放過他。”
昭歌越想越覺棘手:“如此一來,曲流觞最好的選擇便是不來現場,隻要他不來,殺人的罪名大概率隻會落在青枝頭上。”
“他會這麼做嗎?”尹驚舞憂心道,“他不來的話,城主恐怕真的會殺了祝若言,現場人那麼多,咱們又該如何去救她?”
昭歌沉默會兒,發現尋不出萬全之策,道:“那便隻能做最壞的打算了,哪怕曲流觞沒有殺人,隻要他來到現場,咱們大概率也保不住他,既如此,便盡最大的努力護住祝若言吧。”
一語出,幾乎料定了生離死别的結局,雪夜微歎:“追根溯源,一切的一切,依然是因青枝入魔殺人而起。”
而青枝入魔,尚有疑點。
他看眼昭歌,昭歌立刻會意:“她的屍體應該還在府衙地牢。”
尹世霖好奇道:“你們要幹什麼,去偷屍體嗎?”
尹驚舞道:“府衙看守森嚴,能悄悄混進去再出來便很不易,偷恐怕不行。”
見昭歌望過來,她淺笑着拍下她肩:“放心,我去。”
她轉身越上屋頂,施展輕功往回走,尹世霖的目光追随她的背影,直到昭歌喚醒他:“雙木,你除了帶着這把長虹破月刀外,可還帶得有藥?”
尹世霖摸摸身上,茫然道:“有啊,你要什麼藥?”
昭歌道:“能讓人逃出生天的藥。”
***
午時,日頭高起。
北門刑場之上空空蕩蕩,單跪了祝若言一人。
台下人山人海,吵嚷聲高如海浪,幾近要掀翻她,她被陽光曬得雙目眩暈,又無數次被這嗡嗡聲驚醒,反反複複,頭腦愈加混沌,實乃無形的酷刑。
花百殺坐在台下盯着人群,面色陰沉,一言不發。
誰都能感受到他四周窒息膠着的氛圍,他也不急,等滔天的議論聲收斂一二,才徐徐問身邊的王九陽:“你确信他會來嗎。”
王九陽道:“我師弟他們都已經埋伏好了,樊家五把辟邪劍所創的誅妖陣,隻要他現身,我保證他絕對逃不掉。”
另一邊的黑封道:“倘若他不出現呢?我們就這麼等着?”
王九陽道:“他不出現,一切罪責自然該由他的女人承擔,殺了她,也算為巫溪死去的百姓報仇,之後我會遞消息給樊家,讓他們發動整個捉妖界去追殺曲流觞,任他逃到天涯海角,總有辦法抓住他,不過時間早晚而已。”
沉吟片刻,花百殺看時辰還沒到,走上刑場,高高俯視衆人:“各位。”
一開口,四宇皆靜,所有人都将視線轉向他。
“巫溪這段時日接連發生妖邪之禍,緻使無辜百姓喪命,是本官失職。”
他躬下身,台下立刻炸了鍋:“城主大人,不是您的錯!”
他們異口同聲:“害人的是那妖邪!不是您,懇請城主殺惡人,斬妖邪,為民除害,還死去的人一個公道!”
一呼百應。
全場充斥着他們的高呼。
花百殺擡手,衆人再度噤聲,他道:“本官此次痛失愛女,斷然不會放過妖邪,定會為巫溪所有死去的人報這個仇,而她!”
他怒指祝若言:“身為巫溪百姓,明知妖邪身份卻瞞而不報,還背離人倫,與那妖孽成親生子,到如今仍口出妄言不知悔改,實在不可饒恕,本官今日判她與妖邪同罪,殺無赦!”
又一番聲浪翻湧而過,良久才慢慢平息。
花百殺行過去,居高臨下望着祝若言:“身為巫溪首屈一指的女畫師,你本不該有如此結局,本官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若願意協助我們抓住曲流觞,我便留你一命。”
祝若言費力仰頭,他巨大的身影山巒似的擋在她面前,绛紅的織金官服經日光照射,血淋淋地鑽進她眼簾,她緩緩移開視線,道:“不必,民女知錯,甘願受罰。”
花百殺鐵青了臉:“好,今天他不來,你死;他若來了,我讓你們一起死!”
走下看台,見還有一刻鐘,花百殺吩咐守衛去準備。
王九陽候他稍微平靜,正準備進言,身邊的岑沖忽道:“師兄,陸昭歌來了。”
什麼?
擡頭,人群中正擠進來數張熟悉的面孔,堪堪對上,王九陽挑了挑眉,問花百殺:“城主,您将陸昭歌他們放出來了?”
花百殺也見到了昭歌他們,點頭示過好,便恢複了冷肅:“是。”
“為何?”
“你未曾告訴我,他們一個是松陵尹家弟子,一個是翻雲嶺道長門徒。”
話裡透出絲責備,王九陽面不改色道:“可他們對抓捕妖邪毫無助力,反倒會礙手礙腳。”
“王公子,”花百殺沒有看他,“我隻求抓住妖邪為民除患,無意遷怒任何人,況且,尹家掌門親自來向我解釋,為了巫溪往後民生,我還不想得罪他們。”
王九陽再一望,看清陸昭歌身邊的尹世霖,心底冷笑起來,一個廢物也配做掌門?當真可笑。
面上卻毫無表露,隻中肯道:“是,您放心,往後巫溪若再出現妖患,我樊家必定鼎力相助。”
他這話讓花百殺寬心了些,便道:“公子也不必擔憂,這回,他們雖來到現場,頭功也必然是你們樊家弟子的。”
王九陽道:“多謝城主。”
站過片刻,瞟幾眼陸昭歌,王九陽突然想起了什麼,拽過岑沖悄聲道:“去告訴你二師兄,那女妖的屍首還在牢裡,如今,陸昭歌他們已經出來了,讓他想辦法除去屍體,用今晨宗門送來的化屍粉,千萬不要讓人察覺。”
岑沖愣了愣,很快裝作察看四周百姓擠出了包圍圈。
到城樓下隐蔽處找到牧三途遞完話,牧三途不大樂意:“為何這個關頭讓我去,我還等着抓那竹妖呢。”
岑沖道:“我也不知,他說讓你一定要除掉,還不能被人覺察,師兄,你們是不是有事瞞着我?那個女妖的屍首有什麼問題嗎?”
牧三途望了他片刻,手落在他頭頂,輕輕一摩挲:“小孩子别問那麼多,我走了。”
岑沖不明所以,須臾,心裡劃過絲怅然:“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回到刑場外,花百殺已命人将祝若言綁了起來,守衛揮鞭抽在她身上,聲音很清脆,一聽便叫人感到一陣皮開肉綻。
岑沖沒再多看,低頭重新擠進人群,聽花百殺在台上冷冷道:“潑醒她!若還是不招,上拶刑,哼,妙手丹青,我讓你再也拿不動畫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