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玉龍街途中,他一直默不作聲,不知在想什麼。
當時也沒多在意,可僅僅隔了一日,那群流氓與那婦人,竟都被人在河裡發現了。
一行八九個人,都是淹死的。
連續兩次,死了這麼多人,又都與自己有關,他感到不對,一日晚間,他問元佑:“你老實告訴我,那些人不會是你殺的吧?”
面對他的懷疑,元佑再次發了火:“李裕,你拿我當什麼?我答應過你要好好當個人,免得再被趕出去,我有必要騙你嗎!”
撒完火,他又哭了。
脆弱無助,委屈至極:“來你店裡這麼久,我一本書都沒有偷吃你的,你居然還懷疑我殺人。”
他簡直要拿他當親弟弟,當下也不再疑心:“我隻怕是你,你說不是便好。”
他依然記得那日在廟裡初遇,元佑烤他火時,流露出的純淨笑意。
打死他也不信,這樣的少年郎會是殺人的孽妖。
然而,結果還是打了他的臉。
元佑失蹤前一日,他們吵了最嚴重的一次架。
起因是張龍不知何時盜了他家的絕版藍本,公然與他家出售同樣的藏書,那些原版,都是他在外風餐露宿奔波大半年才攢下來的,來之不易,張龍卻堂而皇之地鑽了這個空子,事一出,元佑便提出要幫他去教訓張龍。
這次,他卻忍了下來。
元佑對此很不解:“你還讓他騎在你頭上多久?”
他道:“你不知,先前為了重振書鋪,張龍的父親曾與我有大恩,這次事關書典,我便再忍他一次。”
他能忍,元佑無法忍,兩天後的夜裡,他在屋中見元佑穿了一身黑偷偷摸摸出門,因心存疑慮,他想也沒想便跟了上去。
元佑摸索到張龍家店外,環顧四周後,先從外面鎖住門,又爬上二樓做了什麼,接着跳下來,悄然往屋裡扔火種。
做這一切時,元佑從頭至尾都無辜淡定,哪怕被人當場抓獲,怕也無人敢信他正在幹着害人的事。
而且,他也很聰明,知道動用妖力害人,反倒躲不過昭天樓術士的勘察,還不如用凡人的法子,假裝成意外失火更穩當。
他看着他,隻覺背後升起一股寒意,道:“元佑。”
元佑沒料到他會來,手一滑,掌心火石骨碌碌滾到他面前,他撿起來攥住:“你便是這麼聽我話的?”
元佑雖難堪,但還想掩飾:“不是我,我沒有,我隻是想吓吓他……”
他扯住他,一路拎着他回去,進門先給了他一耳光:“你不是?那你還随身帶了迷香,專把人弄暈了才放火?你敢說你不是蓄謀已久!”
這是他第一次對元佑動手,元佑愣了愣,從地上一躍而起,淚水紛紛下落:“你打我?為了那麼個爛人,你敢打我!”
他隻感心寒:“當初是你說凡間好玩,想永遠留在這裡,讓我教你凡人如何行事的!我教了你這麼久,你就學會了這個?你說,這是你第幾次在暗中害人了?我告訴過你,這裡是凡間不是那座荒山!你怎能這般歹毒!”
元佑仍是嘴硬:“我沒有!你隻信他們,根本就不信我,你心裡始終忌憚我是妖!對不對?既然嫌棄我,你當初也不必帶我來此!還說什麼可以教我做人,我看你根本就沒瞧得起我!”
相處這段時日,他自問待元佑很好,從日常瑣事,到經營店鋪,他都會一一教他,卻不想,他的教導,元佑半點沒往心裡去。
他又急又氣又心驚,拂袖道:“你給我滾出去!”
元佑這回沒在遲疑,到他面前,與他四目相對,眸中冰冷:“我就知道,你也會趕我走,很好,李裕,你記住,我這次走了,便不會回來了!咱們走着瞧!”
自相矛盾的話,讓他氣結許久。
等了一晚上,天亮了,元佑依舊沒回來。
他清醒過來,覺得自己昨晚态度太激進,糾結下,打算去找,一出門,立刻便知元佑所說的:走着瞧,是何意了。
玉龍街書市,便毀在那夜。
連他店裡的藏書也沒能幸免,都叫元佑偷摸吃了個幹淨,一本都不剩。
可以想象,昨夜裡他在門邊苦等元佑,等到睡着了時,那厮鬼鬼祟祟回來,一本本吞吃他視作珍寶的書,期間可能還到他面前耀武揚威。
這個混蛋,一下吃這麼多,怎麼就沒撐死他!
***
聽罷,白無忌道:“那你覺得,當真是他殺了陳仁和那些地痞嗎?”
李裕疲倦地說不出話來:“我也不知那到底是意外還是他所為,可要說是他幹的,我又不願信。”
白無忌問甯毅:“那幾件案子,可有去查過?”
甯毅道:“這些小案輪不到府衙管,應是月下門偵辦的,如果有問題,早呈報上來了。”
白無忌也無話可說。
李裕又道:“懇請二位大人,他造成的損失都由我來擔,無論如何,至少留他一條命。”
過了會兒,白無忌道:“他在牢裡嚷了一天,說你騙他,始終沒個消停,你可要去見他?等到明日,恐怕就沒機會了,他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大概會在牢裡待很久。”
甯毅附和:“你甘願為他傾家蕩産,怎麼也得叫他知道吧。”
李裕方點點頭。
昭天樓的牢獄,單設在後方一座五層樓高的塔裡,因是用來關押妖邪的,四周封着層層鎖鍊符咒,朱砂紅線銅錢遍地,塔内還有綠光忽閃,一眼望去,陰森森的駭人。
元佑被關在最上面那層,一處兩人深的,下陷的法陣圓坑内,李裕過去時,他許是歇夠了,又在陣中放肆狂喊:“你們聽到了沒有,我要見他,快把他給我帶過來!”
“不理我?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凡人,别叫我出去,等我出去你們都别想好過!”
李裕聽得頭疼,到法陣之上:“你鬧夠了沒。”
元佑愣了下才擡頭看他,笑得與以往一樣天真爛漫:“是你啊,你終于舍得來看我了?”
白無忌朝甯毅使了個眼色,二人雙雙離開,臨走對李裕道:“慢聊。”
李裕望着元佑滿身幹涸的血迹,内心很是複雜,來此本是想勸他,可話一出口,便生硬得很:“找我何事。”
元佑可憐巴巴道:“你告訴我,他們想如何處置我?”
李裕的氣頓時滋滋往外蒸騰:“你犯了這麼大的事,還想他們怎麼處置你?殺了你行不行!”
“殺我?”元佑難以置信,在坑裡盲目亂轉幾圈,“就因我吃了些書,他們居然要殺我?”
李裕道:“一些?整條街上萬冊書,你吃得片甲不留,好吃嗎?怎麼沒見撐死你!”
元佑又傲然笑道:“隻是萬冊而已,我若真發起火來,這全東虞的書,我都吞得下。”
李裕瞪着他:“你簡直不可理喻!”
甩袖欲走,底下元佑冷道:“你可想清楚了,你這一走,也許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挑釁的語氣,叫李裕怔了一刹,什麼意思?元佑知道他将被長期關在這裡了?
他收回腳,元佑環着胳膊靠在坑沿邊望他,雙目沉靜如湖,摻了冰棱,好似變成另一個人:“李裕,咱們相處不久,可我自問對你十分信任,今日我好心好意去救你,你卻辜負我,與他們合夥騙我,傷我,你不該向我緻歉嗎?”
李裕沉默。
元佑接道:“我飽餐這一頓,往後十年都不必再踏入人世吃書,我大可丢下你自己去雲遊逍遙,可聽說你要被問斬後,我還是急急忙忙去了現場,我怕他們遷怒于你,你以為憑我的修為,我會察覺不到現場有埋伏嗎?我如此為你,你卻騙我!真以為我好欺負嗎。”
李裕道:“是你騙我在先。”
元佑見他絲毫不在意欺騙他的事,憤憤一陣,像被觸及了傷心事,道:“遇到你之前的幾百年裡,我隻能在人間不同的藏書閣躲躲藏藏,上次被藏書閣的主人發現了,他喚我出來,拿書養了我好幾年,始終對我極好,我很感激他,可到頭來,他因懼怕旁人說他與妖怪做朋友,将我趕了出來,對,他讓我滾的時候,我也哭着求他了,求了他一天一夜,可他看都沒看我一眼,還說:‘我拿你這小妖當個消遣,你還真把自己當人了。’”
“如今,你也與他一樣冷心薄情!我是妖,我對人世的善意向來有限,你記住,往後我無論變成什麼樣,都是你們凡人逼的。”
李裕沒料到自己會被他扣上這麼重一頂帽子,也不管不顧道:“你以為沒有我,他們便抓不住你嗎?你自己禍害了榮州書市,将我的告誡抛之腦後,還以為能逃脫罪責?在凡間可沒這個規矩。”
元佑陰沉道:“我會這麼做都是因為你。”
李裕:“是嗎。”
輕飄飄兩個字,卻叫元佑暴跳如雷:“那晚是你先趕我走的,為了張龍那個大爛人,你便叫我滾!我在街上徘徊到半夜,又冷又困,你來找我了嗎?你沒有!我回去的時候你都睡着了,睡得可香了!你根本沒有把我當人,現在在我面前裝什麼良師益友!”
李裕火更大了:“那也是你害人在先!我家世代清白,我有什麼理由留個殺人的妖邪在身邊!”
元佑愣了愣,仿佛被人迎面扇了一耳光,冷道:“這便是你的真心話吧,你到現在還在懷疑我。”
話出口,木已成舟,李裕也不想掩飾,直視他道:“我要聽你一句實話,陳仁他們到底是不是你殺的。”
元佑道:“不是。”
“你還在撒謊!”
“你看,我說了你不信,那你又何苦來問我?”
“你這樣的态度,叫我怎能不信!”
元佑啞然:“那你到底想如何?”
見李裕煩亂,他笑了一聲,又挑釁道:“如果是我殺的,你當如何?”
李裕赤紅了眼:“叫你以命抵命!”
元佑掰起手指頭:“以命抵命?行,那我算算,陳仁,那個女人,還有那群傻子,加起來有十個人,哇,那我要死十次才夠呢。”
頂着這張天真無知的臉,說的卻是這樣的話,李裕一拳砸在法陣上:“我真是看不透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從一開始,你是不是就在騙我?”
元佑斜起唇角:“什麼樣的人?這有何難,我是個——妖。”
“在你們凡人眼裡,我們妖類不就是如此,殺人如麻,不懂禮法,壞事做盡,可惡至極。”
李裕收回手,摸到指尖有點黏濕,心裡也是一片潮意,半晌,他轉身離去,沒再回頭。
“你好自為之吧,我就當從來沒見過你。”
元佑隻道:“你記住,我會讓你們後悔的。”
李裕沖下樓,步子越邁越大。
别說了,别說了!
他一路狂奔,聽身後爆發出一陣陣肆意的嘲笑。
此刻才知:妖邪,終究與凡人不同。
法陣内。
元佑目色冷寒,漠然打量頭頂金光閃閃的乾坤陣法。
須臾,他伸了個懶腰,起身,像一頭雄獅從睡夢中幽幽轉醒,扭動脖頸,滿眼血紅:“以為憑這個破塔便能困住我?哼,白日做夢。”
***
逃回前廳,李裕的臉色将白無忌與甯毅都吓了一跳:“他對你說什麼了?”
李裕僵了僵,撐住門緩道:“沒說什麼。”
不等他們再問,他又道:“兩位大人,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去。”
得到首肯,他邁着僵硬的步伐走出去,月光下,連影子都是晃的。
甯毅道:“怎麼吓成這樣了?”
白無忌不知如何評價,道:“天晚了,你先回去吧,此事明日再議。”
甯毅道:“那你呢?”
白無忌:“我想再去藏書樓查查,探知不到書妖身份,這心裡老像壓着什麼事,很不安。”
甯毅笑道:“看來今夜,隻我一人能睡個好覺了。”
***
子夜,榮州集賢書院内一片安甯。
夜枭在牆頭咕咕叫着,風吹得燈盞輕搖,小厮宋三捂住肚子,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往茅房去小解。
對了,少爺這些日子總溫書至寅正,不知睡了沒有,路過房前,他特地繞了進去。
窗前果然還亮着燈,門也開着,宋三邊走邊道:“少爺,該睡了,叫夫人知道,她又得說我……”
桌前卻沒人。
書院的卧房不大,一共也隻内外兩室,被屏風隔開,而此刻,那屏風散倒在地上,裡面也無半個人影。
宋三的睡意消減一二,不知出了什麼事:“少爺,少爺?怪了,人呢。”
正欲出門去尋,燈籠打低,才見地上有一串怪異的斑點延伸向門外。
宋三俯身一瞧,心猛地跳動:這斑點是血,還很新鮮。
屋外陰風陣陣,他咽着口水,小心翼翼沿血迹一路搜尋,很快跟到後牆的草叢處。
草裡有個黑影一起一伏,還伴随不斷吞咽的動靜。
宋三呼吸都停了,想着書院總不會鬧賊,他壯起膽子提燈照過去:“誰啊?”
那黑影瞬間靜止,慢慢地轉過頭來。
一雙白瞳,猝不及防暴露在光亮裡,同時看清的,還有他滿臉墜滴的血,不斷蠕動顫抖的嘴唇。
空氣裡滿是血腥氣。
詭異的嘿嘿笑聲劃破夜幕。
宋三腦子一懵,手腳癱軟成泥:“鬼,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