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
較榮州,影城内的月色更美,夜空如一面澄澈廣闊的湖,那輪圓月便像半浸在湖水裡,月光落水無形,随波微漾,似夢似幻,不時顯現出影城中燃燈的街巷倒影。
這幽然的平靜沒有維持多久,子夜初,倒影裡的街景開始出現細微的顫動,好似星子在湖水中晃動冒頭,時隐時現,守城的術士及時發出信号,營帳中的衆人都提劍各自警戒,弓弦拉緊,暗流洶湧,緊張的氛圍在月下悄然蔓延。
顫動從零星一點,到密密麻麻不計其數,離城也越來越近,伴随着轟隆轟隆摩擦的悶響。
待距影城不足半裡地,雜亂的悶響彙聚,變成驚天的馬蹄與刀槍劍戟聲。
來的仿佛是一整支軍隊。
東城門内外不由肅然一片,龐修躍上城樓向遠處眺望,黑壓壓的人影在城外整齊排開,妖氣彌漫,連頭頂月亮都染成绯紅。
左不凡到他身邊:“看清了嗎?”
龐修道:“是那書妖帶人來攻城了,人數上萬,但,似乎又不是人。”
他沒有聞到半分人氣,連那些士兵胯|下的戰馬也沒有活氣,來的莫非是群死人?
左不凡道:“先頭兵,擺明了是來送死,消耗咱們靈力的,多半是他自行煉化出來的,會是什麼,紙人?”
龐修道:“不像,他們持槍帶着盔甲,若是單薄的紙人,撐不起來。”
待距離更近,瀕臨影城城外,他們總算看清了。
是木頭人。
高頭戰馬是木雕的,黑甲下|身姿偉岸的士兵也皆是木人,頭顱,軀幹,四肢,五指間,以打小不一的木楔綴連,舉動活靈活現,深褐色的面目上卻沒有五官,是光秃秃的木闆,人數衆多,都仰頭凝視着東城門的方向,遠遠望去,平白多出幾分詭異的觀感。
城池上空,銀白的月下閃現一團幽黑的妖氣,逐漸凝聚成元佑嚣張的臉,對龐修等人笑說:“一日不見,你們居然還在此地守着,可是在等我?”
龐修指向城外的木人軍隊:“你這是何意。”
元佑笑道:“攻城啊,很難理解?”
“你可是忘記你答應過我們不會再犯榮州!”左不凡道。
元佑道:“你們口口聲聲說什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人妖殊途,怎麼在這關頭卻如此信任我?抱歉,那我可能要辜負你們了。”
“出爾反爾,小人之舉!”龐修罵道。
元佑笑了笑:“我是妖,不是人,出爾反爾又如何?況且你們不也在暗中全城戒備,集結人馬埋伏我,大家彼此彼此。”
與一個害人無數的孽妖談論所謂的信任,确實是可笑,左不凡道:“所以,你要帶領這些不人不鬼的東西攻占榮州城,複興華陽國?”
元佑道:“是,不過總是可以商量的,龐統領,昨日你們開了榮州結界放我出去,今夜,我希望你們也能放棄抵抗,主動迎我入主榮州,事成後,我可以不在東虞大開殺戒,如何?”
龐修道:“你覺得我們還會信你?華陽國人當初是如何搶占他國城池,坑殺屠戮百姓,人盡皆知,要我們束手就擒,沒那麼容易。”
“我也是為你們着想,”元佑眼神多了些威懾,“今時不同往日,實話告訴你們,這三萬木人隻是攻打榮州的先鋒,我後面可以出手的東西多着呢,我與玄冥在冥界和人間各待了近百年,吸納了不知多少妖魔鬼怪,攻下榮州綽綽有餘,而你們隻有區區數百人,何必還要螳臂擋車,活着不好嗎?”
龐修露出一絲深沉的笑:“是否螳臂擋車,還未可知。”
月下,元佑的幻影憤然睨眼他,道:“好,這是你們自找的。”
随着他一聲令下,原地伫立的木人軍隊齊齊發動,四大方陣架着戰馬向東城門進發,大地霎時震顫,風煙缭亂,唯見他們手持的長槍寒芒閃爍,濃重的妖氣漸漸攀上夜空,将碩大的圓月遮掩地嚴實。
月色被覆蓋後,整座影城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衆人正在運轉靈力擊退遮月的妖氣,東城門内部忽起嘩啦啦的水響,伴着水聲,有成片的爬蟲從地下洶湧而出,彙成河流沖向榮州街巷,同時,無數條憧憧黑影也悄然混迹在隊伍内,有人察覺到這氣息,大驚道:“大家小心,周圍有邪靈!”
話落,城中燈盞陸續亮起,夜色勉強被照亮,那些邪靈也在瞬間動手,就近發動攻擊。
刹那間滿城混亂。
火堆旁,昭歌轉頭撞上一個字靈,這怪物渾身印滿‘死’字,沒有血肉,隻是一團薄薄的皮包裹着軀體,撲抓上來時,昭歌感覺它的骨頭随時會刺穿皮膚透出來。
字靈不強,但因殺不死,格外難纏,稀裡嘩啦的水流聲裡,四周不知湧來多少蟲子,城門内的守勢不可避免陷入短暫混亂,抵擋間,城外木人軍隊撞擊城門的動靜也更強勢,大地轟動,聲浪拔高,與夜色一同吞沒了衆人。
***
榮州。
起早,粥棚外擠滿了人,從合上的簾子處,能聽到低微的吵嚷聲。
自打數日前,昭天樓東禦府術士出城降妖後,城内留下來的民衆人人自危,凡有選擇,日日足不出戶,隻不得已才上街,堂堂東虞京城,靜寂得唯有每日施粥時可以見到一點人氣。
這點人氣,來自書妖襲城後,流離失所的幾千流民,因無處可去,隻得靠着朝廷施粥先勉強活下來。
晨光漸盛,粥棚内飄起誘人的米香,那點吵嚷也慢慢平息下去,待簾子掀開,隊伍已經默默排到街尾。
榮寶與楊熹熟練将粥分發給衆人,來往的百姓習慣了她們,捧過碗時會朝她們點頭,心裡卻都清楚置辦這個粥廠是靜樂的意思。
東虞近三年偏旱,鬧災荒的地方很多,朝廷的餘糧并不寬裕,眼下這個特殊的時刻,根本無法滿足他們的口糧。
而過往在城内作威作福,叫人聞風喪膽的小千歲卻在這個關頭開倉赈災,令他們在畏怯她之餘,心裡又蒙了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日上三竿,四五隊人分發完畢。
榮寶回到棚内,算算日子,問道:“這是第三天了吧?”
楊熹擦着汗道:“嗯,三天了,也不知影城那邊如何了。”
三日來半點消息也無,也不知是該憂心還是該慶幸,憂心那書妖并未攻打榮州,昭天樓失策,慶幸也許書妖與昭天樓勢均力敵,雙方陷入了多日的膠着之态。
榮寶面色透着疲弱,楊熹道:“公主想讓你在府中好生休息的。”
榮寶淡笑道:“我沒事,你說,我們這樣做,能否讓城内百姓以及昭天樓的人對靜樂有所改觀?”
楊熹勉強一笑:“那恐怕難。”
“一點點總是有的吧?”
楊熹看着她期盼的樣子,歎口氣道:“大概有的。”
但更多的,便沒有了。
榮寶笑道:“隻要有一些便好,這樣,昭天樓的人便不會再為難她。”
楊熹道:“你這樣做,也是希望那些百姓能接受你吧。”
榮寶燦爛的笑黯了下去:“開始想,但現在不敢奢求了,施粥時的情形,我都看到了。”
自她出現在粥棚起始,看守流民的玄正司守衛忽然多了許多,雖都表現地漫不經心,可她能感受到不時落在她身上的警惕視線。
這一定是龐修的意思,放眼如今的榮州,她是唯一威脅百姓的存在,也難怪玄正司會死盯着她。
楊熹對此事心知肚明,她陪榮寶來施粥,也是靜樂的授意,為防玄正司會趁機對榮寶不利。
她道:“其實隻要你有心,不必管旁人如何看,他們願不願意接受是他們的事。”
榮寶笑應:“我會的。”
這人妖對立的世道,憑她一人是難以改變的,她隻能多做些好事,隻要能讓昭天樓的人對她不再見之色變,便心滿意足。
“榮寶姑娘,”棚外有人找了過來,“公主喚你回去。”
“這麼着急,出什麼事了?”
那侍從順了口氣道:“府裡有人找你。”
這倒是稀奇事,楊熹問:“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