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手裡還拽着髒兮兮的布老虎,坐在地上自己與自己玩得開心。
這個傻子,眼看不日就要餓死了,他還能笑得出來。
屋裡傳來齊嫂虛弱的咳嗽,聲音深入肺腑,看來,這女人撐不了多久了。
從一開始,蘭蕙就深知這對母子留在這裡,不過是在等死,而她關注着他們,也不過是想等着需要時,借他們一用。
她靜靜看了會兒,朝虎子招下手。
虎子發現她,正要大呼,蘭蕙笑着對他做出噤聲的手勢,引他到牆邊道:“别出聲,走,姐姐帶你出去玩。”
虎子撓撓腦袋:“姐姐,娘說這幾日外頭亂,不讓我出門。”
“可是,那個地方很好玩,你不去,姐姐隻好自己去了。”
撺掇幾句,好玩且信任她的虎子禁不住誘惑,偷偷從牆下小洞爬了出來:“姐姐你别生氣,我去。”
“真乖。”蘭蕙微涼的手從他後頸處劃過。
牽起他緩緩走出幾步,虎子興沖沖道:“姐姐,那個地方在哪裡啊?”
蘭蕙腳步頓了頓:“你去了就知道了。”
聲線照常柔和,她眼裡卻藏着說不出的陰冷。
***
風沙席卷,天地間昏黃模糊,昭歌扶穩鬥笠原地站定,對着眼前場景發着愣。
尤記得八年前,在東虞邊境,大妖白骨精現世時,似乎也是這樣陰霾的天色,那個龐大的黑影乘着沙暴從遠處移動過來,身體遮擋了半邊天,她一擡頭,就見黑昏的沙幕裡,兩隻血紅的眼睛在天上死盯着她。
看了許久,方才回神,潛入《玄冥陰陽卷》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隻沒想到書裡會是這樣的世界,長空晦暗,遍地荒涼,寸草不生,像凡世的不毛之地,她漫無方向走了小半個時辰,沒見到一個活物。
玄冥卷裡載的是陰陽詭秘之事,成精後,這本書既噬活人,也養陰魂,按理裡頭的妖魔鬼怪不會少,為何一個都不見?
雖不見人,該有的壓迫感半點不少,背後時刻有被人盯着的感覺,昭歌每走幾步,都會下意識颠颠身上的竹筐。
這次進來,她換了男裝,扮作普通的小貨郎,但仔細看過,她的女兒身是藏不住的,也不強求了,此次,竹筐内暗藏的斬妖劍,在這個鬼地方便是她唯一的依仗。
龐修說過,玄冥卷中是一頁一世界,裡面的時空彼此交彙,錯綜複雜,越往深處走,想再出去也更難,元佑的命源會藏在何處?雪夜又會在哪裡?還有最為奇怪的問題:元佑為何會抓雪夜?
此次來,必得全部弄清楚,思索間,又往前邁了一步,誰料這腳下去,四周的天色陡然黑了,白晝仿佛輕薄的幕布被人撕掉,露出底下幽暗的夜空和零碎的星子。
而她面前,變戲法般多了一處市集。
夜色下,周圍的樓閣低矮陳舊,飛檐鬥拱直沖雲霄,與凡世的建築相似,一條長街流水似的擺滿攤位,暖融融的燈燭亮着,光芒彙聚延伸,生生将整條街道照亮了。
頭頂月亮從雲層裡露出半張臉,冥冥中像在窺探着什麼,昭歌知曉自己是踏入了書中另一時空,望眼月色,揣着小心,放慢腳步行入這看起來瑰麗奇幻的地界。
集市上的攤位都不大,一方緊挨着一方,燭火紛亂,卻看不清賣的是什麼,逛的人也擠擠絆絆,聽笑聲,都是年輕男女,隻是行過身邊時,昭歌看到有些沒有影子,有些隻有一半極淡的影子,更甚者明明外表是個美貌女子,影子處卻分明露着兩隻茸茸的大耳朵。
兔妖,獐子精,鼠妖,蟬精,一路走過去,身邊經過的八成都是妖,好在功力深厚的沒幾個,撞上她的目光,也隻是漠然地白她一眼。
昭歌有些緊張,低頭望眼自己腳下。
榮寶修複的誅妖筆錄上記載,書中世界,她作為凡人,唯一的破綻隻在影子處,所以進來前,她已經利用術法封住了自己的影子。
一個沒有影子的活人,在這個虛假的世界裡,總不會顯得太突兀。
繼續往前走,經過一人身邊,聞到蛇類獨有的腥氣,這邊柳樹下擺攤的老人家,發皺的頭皮與身後的樹冠連在一起,路邊耍雜耍的滿身靈秀的小姑娘,手握兩團滾燙的火炭抛來抛去,玩夠了,在衆妖的驚呼裡一口吞下,像沒事人一樣抹抹嘴角,露出腼腆的微笑。
昭歌心裡跳了跳。看妖息,這個小姑娘,竟是鳳凰成精的。
既是神鳥,也會被困書中嗎?太奇怪了。
揣着疑惑,又走了長長一程,倒是沒發生什麼,依舊無人注意到她。
此地雖到處是妖,奇幻中,卻也有莫名的平靜,待對身邊路過的千奇百怪的妖習以為常之後,昭歌甚至有種錯覺,好像這個混雜妖邪的世界才是真實的,正常的。
這也恰恰是最不正常的地方。
玄冥卷,要說裡面遍地屍體血肉,陰暗污穢,那才可信,這裡為何一點混亂的迹象都看不出?所有的妖鬼都披着人皮,學凡人一樣相伴逛街談笑風生,簡直太不對勁了。
再往前,到了盡頭,路旁有處土台,是座不知名的小廟,供的菩薩是凡世未見過的,泥塑,不辨男女,隻有半具身子,一手指天,一手遮額頭,面部口眼大張,在燭影裡顯得扭曲陰森。
端詳時,不斷有小妖過來拜祭,叩頭如搗蒜,口裡不住的念叨什麼還給我,乞求到極點,甚至痛哭出聲來,昭歌正感莫名其妙,忽見那菩薩低頭看了她一眼。
活……活的?
那小妖似是沒求得什麼,咬牙切齒地咒罵幾聲便離開了,昭歌随即聽那菩薩幽幽問:“女客從何處來?”
周圍再無旁人,想是在問她。
她沒敢回答,那菩薩靜了靜又道:“你有看到那集市上賣的是什麼嗎,竟敢随意闖進來。”
昭歌皺眉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菩薩答非所問:“在這裡你還看不到,到了裡面就能看到了,呵,勸你一句,别再往前走了。”
“為何?”
“為何?”這不男不女的聲音陰笑起來,格外刺耳,“過了我這,到前頭,你便回不來了,無論是誰都一樣!”
昭歌滿頭霧水,回眸看眼喧嚷的人群,沒有察出絲毫異樣,依舊是熱鬧裡透着平和的氣氛,與她所想的詭谲之地大相徑庭,難道,這些都是假象?
她道:“敢問這裡是什麼地方,那些人又是從何處來的?”
那菩薩道:“你可知什麼叫流放?這些人,都是被裡面流放出來的。”
昭歌吃了一驚。
凡世被流放戍邊之人何其慘烈,她是聽聞過的,而書中的流放竟如此輕松?
不對,書中不能與凡世相較,按誅妖筆錄所記,這本玄冥卷成精後幾百年間,已将書中多數時空幻化的與凡世無異,唯獨缺少凡世的陽光。
沒有陽光,天便不會亮,那麼這裡,會一直是這樣的暗夜?可若是長期處在黑夜裡,人會瘋的,這裡的妖邪卻都表現的甚是……正常,這又是何故?
“你想知道嗎?”
那菩薩笑了笑,悄然轉變成一個高高在上的俯視姿态,“若想的話,你拿東西來與我交換,我可以為你解答。”
昭歌警惕道:“你想要什麼,我的命?”
菩薩笑着說了句讓她毛骨悚然的話:“在這裡,活人才最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