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問她之前,她這樣的,會平白無故闖到人市上嗎?”管事冷然道。
花妖吃了個癟,老樹妖接話道:“我特地去城門口通禀了,說是城外來的,再往前就查不到了,上頭讓我們自己處理,别讓她再活着出城就行。”
“嗯——”管事看了一圈,又盯上了昭歌,“帶她下去,把臉上的傷好好蓋蓋,今夜樓裡有貴客,一定要把她賣出去。”
“管事放心,這種貨色,皮囊血肉都是上乘的,他們必然搶着要。”
此話一出,旁邊女子都猜到了自己的下場,發出喑啞的哭喊,有兩個跪到那樹妖腳下不住哀求,被那樹妖一腳踹翻:“瞎比劃什麼,來人呐,都帶下去。”
花妖也道:“看緊點,今夜群妖拜老猴王的壽,别叫她們驚了人。”
一炷香後,十幾人被收拾幹淨,帶往閣樓内,一出現即引起滿場躁動,來這一路,失聲的昭歌隻能用眼神詢問那些姑娘是從哪裡來的,但直到與她們分開,也無人明白她的意思。
好在樓裡燭火萬千,她還剩眼睛可以看。
二十四橋,越往下的閣樓妖越多,上面要比下面安靜許多,最下層一整層樓的地方是廚房,不止是廚房,還有許多暗室。
專用來剝皮,分離骨肉,将各種對付食材的手段加到她們這些人身上的地方。
有小魚妖端着餐盤自她身邊過。
那盤子裡擺着雙女人的手,素白細膩,手指綻開呈蓮花狀,配以厚厚的冰霜,灑上淡淡幾滴人血,如雪裡開了一束根骨分明的紅梅,當真是賞心悅目。
不知道這雙手被剁下來時,它的主人是否還活着。
在她來之前,這座金碧輝煌的樓裡,又有多少女子是這麼死的。
跟着幾個妖走走停停,她最終被帶往了最上層,樓外伺候的一群妖恭敬而端肅,裡面似乎有貴客。
進門,樹妖率先跪下道:“各位,今日的貨帶來了。”
昭歌正要望過去,冷不丁被妖從後面蹬了一腳:“看什麼看,跪下!”
“好了,客人還在,吵吵鬧鬧像什麼樣。”
室内很大,有幾個妖身處厚重的屏風後,看不清模樣。昭歌被帶到屏風前站了片刻,隐約見裡面有妖一揮手,那樹妖喜出望外:“好勒,老猴爺得!快!”
片刻後,她被單獨帶往最遠處一間格外幽寂的閣樓。
天空暗透了,有蒙蒙的紫色薄雲在遠處的山頭流瀉,再過會兒,怕是能見到一輪紫月從那個方向升起,城内的白晝時長應該是百葉最長的,接近書外凡世,太陽落山後至少得次日才能升起,若這些妖可以在夜裡視物,樓裡也不必點滿燈盞了,那麼,這一夜便格外寶貴。
憑欄可以看到下方黑沉沉的水面,昭歌掙了掙自己的雙手雙腳,不行,帶着鐐铐沒法潛進水裡,她得想法子取掉,怕就怕被帶到廚房裡還是找不到機會。
入室内繞過兩道拐角,屋内桌前單點着一支蠟燭,隻坐着一個妖,從方才那些小妖的稱呼來看,此人是個猴妖,在紫月城極有地位,他披的人皮也老了,腮邊開裂,迸出一堆毛發,兩眼深深内陷,随着他動作,眼周圍的皺紋像漣漪般一圈圈在他臉上蕩。
他桌上俨然有了幾十道菜,正中間,赫然是那雙女人的手,造型沒變,已少了兩根手指。
昭歌呆看了許久。
“猴爺,今日您做壽,紫月同慶,這個貨,您說該怎麼做,我們皆照您的吩咐。”樹妖端着紙筆在旁陪着小心。
猴妖往過來走,樹妖上前攙扶:“您老當心着點。”
又被一把推開,他對上昭歌冷淡的眸色,道:“從哪兒來的?”
樹妖道:“人市,不過您放心,之前從城外來的,鐵定沒人動過。”
有意思,凡人到了這裡,活活吓死吓暈,或者幹脆咬舌自盡者諸多,怎麼今日這人表現如此冷靜?老猴妖端詳昭歌半天,到不知該如何謀劃才能物盡其用,道:“你先出去。”
樹妖幹笑兩聲:“好,我們且在門外候着,您想好了叫我們。”
“你到了此地,不害怕嗎?”猴妖問。
昭歌張了張口,表示自己說不出話來。
“慢着,把她嗓子治好。”猴妖吩咐正欲出門的樹妖。
“這……”
“快些,另外,腳鐐也解了,一會兒還得看看腿腳,綁出淤青反而影響口感,你們管事盡多此一舉,到了這裡難道她還能跑,看看這一身的傷。”
“您說的是,”樹妖僵笑道,“主要是怕殺的時候,她們慘叫打擾客人。”
“哼,你們懂什麼,聽他們哀求讨饒反而有趣。”
“是。”樹妖不情不願解下昭歌的腳鐐,又割破手腕,把流出的白色液體灌給她喝。喝了幾滴,她嗓子恢複了點,能勉強說出沙啞的調子,猴妖也懶得等:“行了,都出去。”
門一關,昭歌迅速集中精神,觀察周圍環境以及屋中可用的武器,猴妖道:“看你不像是城外的普通人。”
她淡淡道:“你以為呢。”
“你的神情,讓我想起一個人。”
“何人?”
老猴妖笑起來,口中閃爍着針尖似的兩排牙,她這一問,倒是讓他陷入了回憶:
“幾十年前,百葉城原本是人妖同住的,我們妖居地上,凡人住在半地下的洞裡,那時我們要吃人壓根不必這麼繁瑣,随便擒來煮了便是,你們也完全不會反抗,若非後來,有三個賊人蠱惑人心,唆使凡人與我們對抗,遷出百葉。”
昭歌心中明白這老妖怪說的是七十年前況氏師兄妹的事,又聽他道:“不過也無妨,我們如今還是能吃到,你知道,我最愛吃什麼嗎?”
昭歌瞟眼他桌上那雙手,猴妖也拈起隻手放在鼻下嗅聞,道:“曾經我是隻喜生吃人腦的,這時節,人腦吃來最是滋補益壽,直到那年,城内平了亂黨後,他們送了個女人給我,是城中賊首,另兩個已死,獨留了她,那女人到了這,與你這會兒的神色一樣,冷淡自若,毫無畏懼。”
“我心覺有這種膽色的貨物難得,不能草率地吃掉她,便吩咐人先斬斷她一條胳膊做與我,剩下的關起來,往後慢慢品,對,她連被砍斷胳膊時也沒有哼出聲來,倒叫我們驚歎了許久。”
昭歌被固定在背後的雙手擒住鐵鍊緩緩攥起:“她沒有反抗嗎?”
猴妖道:“反抗?他們到城中糾集凡人來對付我們,也不過是耍嘴皮子,以言論惑衆,一群蝼蟻一樣的凡人,居然妄想聯合起來能推翻我們,可笑,連被上頭的人抓住處死時,那兩個為首的賊人也沒怎麼掙紮,幾刀下去就砍死了,凡人嘛,好對付的很,沒有尖牙利爪,更沒有羽翼盔甲,飛不了天遁不了地,一旦逃不了被抓住,便隻有等死。”
昭歌掀了掀唇角,若七十年的反動真像這老妖說得這般輕松不值一提,城外地牢裡的宋公他們,也就不會遭到妖邪如此忌憚了,他們的反動還是有效的,隻不過況家人眼見反抗失敗,便保留了實力,沒在城中公然動用靈力法術與妖邪大肆對抗,以命相搏,被華陽國人殺時也表現順從,甚至可以說,甘願赴死。
況家人能護佑翌國,在當年的亂世中有一席之地,絕非浪得虛名,若當時他們被抓後三人合力,想也是有機會從這本《玄冥陰陽卷》中殺出去的。
他們都沒有那麼做,理由也很簡單——他們是有實力逃出去,但他們人數有限,殺不完這本書裡所有妖邪,這次逃出去,後面想再進來斬草除根,救這些凡人出書,難度隻會加倍,活下來的妖邪會知曉他們的手段,加以提防,萬一再引起華陽國注意,關閉書門,他們想潛進書來怕是都不能了。
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反抗,裝作自己力量耗盡,順勢赴死,讓妖邪以為他們這些書外來客實力僅此而已,才能給後面,像他們一樣入書來救人除書妖的同門,争到一點小小的機會。
一如她如今,她進百葉城後,所遇的妖邪對她的防範心可以說極小,似乎全然不怕她會暴起,原是因為,有況家人做先例。
若沒他們的犧牲,她怕走不了這麼遠。
她一向清甜柔和的面目冷冽了幾分,與當年那個女人越發像了,老猴妖止不住又道:“可惜啊,後來他們一時不慎,居然讓那個女人跑了。”
昭歌道:“她是跑了,還是被哪個妖偷抓去吃了?”
老猴妖愣了愣,自己也不大确定,道:“都有可能,總之是找不到了,她隻留了條胳膊,後來他們做給我,滋味一般,但唯獨她那隻手,又細又嫩,軟滑,醇香,實在叫人難以忘懷。”
“自那之後,我轉而迷上了吃人手,可惜多年過去,再沒有一隻手能比的上她的。”
昭歌冷笑着反擰胳膊,将被困在背後的手挪到前面來:“我這雙手,怕也是遠遠比不上她的。”
老猴妖湊過來瞅了瞅,歎道:“比不上,是比不上。”
昭歌忽地直視他:“冒昧問一句,你們妖若傷了舌頭,還能說話嗎?”
“什麼……”
在這老妖張口疑問的瞬間,昭歌抄起桌上一道菜上人的肋骨刺進他口中,發力一摁到底,血冒出去,這老妖捂住嘴,驚恐地瞪大眼往後退,她将他拖到椅子上,拽起室内紅帷纏住他脖子,連纏十幾圈收緊,又綁住他手腳。
另掰斷一支肋骨逼近猴妖頭頂,她停了停,感覺猴妖在她手下發着抖。
“呵。”這陰森的笑聲,竟是她發出來的,昭歌心底悲涼,道:“你這般心念她,可知這個被你砍掉胳膊的女人叫什麼?”
猴妖唔唔掙紮,她掐住他後頸:“你給我記住,她叫況英,她是個凡人,我也是,早晚我會要你們這群妖邪,為他們償命。”
悄然到門口聽了聽,室外嘈雜聲掩蓋了一切,暫時還無人發現,昭歌搬來幾個石凳抵住門,到窗邊開了窗。
老猴妖眼睛也被纏住,看不見,她盡可能小心地翻出去合上窗,活動手腳,沖着閣樓下的幽暗水面跳下去。
落水,姿勢控制的還可以,水花不大,她吸口氣深潛下去,朝提前看好的方向遊去。
水略涼,離閣樓漸遠,昭歌沒忍住回了下頭。
樓内光影破碎,看不見帶過來那十幾個女子的半點蹤迹了,這樓閣何嘗不是一座華麗喧鬧的墳墓,埋葬了不計其數的凡人,卻無人知曉。
心一陣陣發緊,再想下去,恐怕走不了了,昭歌及時掐斷思緒,壓下淚意。
你隻有盡快除去元佑的命源,這些凡人才有活命的機會。
遊了不知多久,天邊嵌着半輪紫月,月光迷蒙冷清,沿岸數不盡的妖魔鬼怪在嬉笑歡鬧,前往湖心一路人少,但也不太平,不斷有各種男鬼女鬼小孩鬼從水裡冒出來,拖着濕淋淋的衣擺往岸上去,許是去二十四橋赴宴的,見到她,都停駐陰沉地望她,身上半張符紙都沒帶,動法術也怕引起注意,她隻得用土法子——裝生氣。
人一氣,陽氣旺三分,吓不走也能震懾一二,何況她根本用不着裝,隻稍回憶人市,心肺會瞬間憋到炸,瞪了會兒,那些鬼被她惡狠狠的眼神驚到,站在原地沒動,她趁勢加快速度,幸而元佑和玄冥暗地裡吸了百葉城妖邪不少妖力,這裡多數妖根本使不出太多法術,更不會潛伏在河裡伺機而動,水裡是安全的。
到湖心,風動漣漪,吹得遍體生寒,力氣也快用盡了,昭歌取出袖中藏好的圖紙。
照況月尋況羨兩位前輩所探,百葉城前往華陽國的路,就在湖心底,是他們開出來的。
唯一的況英師妹,怕也不是在二十四橋無故失蹤,她大概是在斷臂後,趁那些妖不備從這條路逃往了華陽國,可轉眼七十年過去,她也沒有回來過,多半兇多吉少。
留在這裡早晚是個死,華陽國是非去不可了,昭歌照着圖上的位置,一扭身鑽進了水底。
摸黑搜索進度太慢,加之手上鐐铐限制行動,反複了五六次,她還沒有尋到那條所謂的通道,出水面換氣時,察覺遠處岸邊有火光漸近,一眼認出,那是百葉城門口炎火獸周身的紅焰發出的光,看來是那老猴妖被人發現了,這下,岸上回不去了。
她拼盡最後的氣力,一口氣潛到湖底,終在連片的淤泥裡,摸到一座低矮的石像。
憑手感,雕得不精細,隻有個大緻的人形,應是為了與湖底其他石頭區别開,入口被況家前輩下了封印,隻有人血可以解,昭歌咬破手掌摸索過去,在眼前開始眩暈發黑時,石像動了。
從洞口鑽進去,石像随即合閉,洞裡沒水,昭歌抹了把面部,試着吸了口氣,被撲面而來的屍體腐敗的氣味驚得心悸。
入口裡面,有死人?
細聽,周圍并無野獸的氣息動靜,到了這,外面的妖應當找不過來了,昭歌摸遍全身,取出之前粘在裙擺内唯剩的一枚靈石。
黑暗裡,靈石發出熒熒的藍光,微弱,勉強能照亮她周圍半尺的距離。
她遲疑着,慢慢舉起來。
面前的洞又小又窄,潮濕陰寒,不見半點亮,說不出有多深,而就在她身前的地上,赫然躺着三四具不知死了多久的屍骨,有一具被她不知覺踩在了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