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看看她吧,等雲聚齊引來雷雨,到扶桑枝長成,還有時間。”昭歌說。
“好,我會盡可能帶更多的人來的。”
與此同時,院中,蘭蕙遠望天邊那團不斷滾動的雲層,道:“都安排好了?”
廖勇瞧着天際,道:“看起來,天上暫無異樣啊。”
蘭蕙回眸森然道:“這會兒沒有,你能保證我們上去這一路都沒有嗎?天梯盡頭便是華陽國,中途但凡被他們發現,出半點差池,你掉下來摔死,哼都不會哼一聲。”
“可……若引來妖邪,城内留下的人不是都會死?”
蘭蕙被逗笑了:“你知道你父親為何不喜歡你?因你優柔寡斷當斷不斷,像個廢物,如今青殺幫一家獨大,馬上要來占城毀城,你倒還有閑心關懷百姓,好啊,你不如留下來陪着他們。”
廖勇被她一譏諷,瞬時漲紅了臉:“我沒有。”
“那還站着做什麼?”蘭蕙催促着,“希望這件事你不會再搞砸了,别忘了,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遲疑一瞬,廖勇終是邁步離開了。
***
頭頂雲層漸密,由灰轉黑,漸厚漸重,似乎随時會墜下來。
差不多了,昭歌收了靈力,聽到遠處傳來隐隐的轟隆雷聲,心間長松了口氣。
她所在這片原野被遮掩到晦暗無光,四下狂風呼嘯,吹得人站不穩,正是風雨來臨的前兆,片刻後,雷聲走近,半空落下數道閃電劈開灰蒙蒙的天幕,豆大的雨點緊跟着掉了下來。
昭歌捂住耳朵,緊盯着天空,生怕那端會出現華陽國人的蹤影,将她所有的努力毀掉,好在始終沒有。
雨聲伴着雷聲湊起了樂,她取出扶桑枝種在地上,任雨水浸潤這棵不知存放了多久的神樹枝條。
遠遠能聽到城中一片嘩然,永平城旱了多日,今天也見雨了。
約莫一刻鐘後,雨勢漸弱了,本就是靈力強行催動的,下不了多久,昭歌拂去面上水珠,見聚起的那片陰雲當中綻開一個大洞,露出霧白的天空本色,流雲沿着洞口往四周墜,煙霧茫茫,仿佛遼遠長空生出了瀑布。
場面宏大壯觀,等雨徹底消失,那洞口處,現出一道長梯。
潔淨無瑕,像白雲堆積而成,不見來處,末端斷在半空。
昭歌低頭看去,地上的扶桑枝經過雨水洗禮,恢複了活氣,頂端發了點嫩芽。
伸手灌入靈力,這嫩芽蛇一般往上遊移生長,漸成綠蟒,向着天梯末端緩緩爬去。
離得太遠了,一眼望不到頭,昭歌甚至懷疑單憑這遊絲般的細線,能長到與天梯相連的地方去嗎。
風在耳畔低語,此刻身處茫茫原野上的她,與這枝條一樣微弱,可借着這柔韌的細絲,她今日必須帶着所有人爬上去。
半途,雪夜與蘭蕙帶着三隊百姓來了。
逃難的男女老幼,攜家帶口,滿臉都是茫然驚慌,對未知的不安恐懼。
昭歌看着他們,忽生出了退意,她能行嗎?她全身唯有一把臨時做成的桃木劍,别的什麼都沒有,她能在茫茫高空護住這麼多人嗎?
“連上了!”蘭蕙驚喊。
昭歌遙顧,彙集她靈力的扶桑枝,真與天梯連上了,手邊綠絲還在不斷抽芽,生成一座龐大的拱橋牢牢架在半空。
既如此,也沒理由退卻了。
昭歌回望人群,道:“諸位,通往華陽國的路已經通了,此去,沒有退回的餘地,我們隻能走到頭,若想清楚了,還願意走的可以過來,我會在前面領路,盡量保證大家的安全。”
遠空又傳來一陣喑啞雷鳴,交疊成堆的雲層如墨迹往四周擴散,原野上灑滿明暗不一的光柱。
許久無人說話,蘭蕙上前道:“你放心,我都給他們說清楚了,該找的人也安排好了。”
這次來的數百人裡,老弱幼占一半,餘下的壯年都由那個叫張承的年輕人指揮,将這些需要幫扶的人夾在隊伍中間,一面協助他們登頂,一面防備斷後。
辦法可行,後顧無憂,昭歌随即下令出發。
天地間長橋一線,扶桑枝連到天梯這一段,因枝條太過柔軟,易打滑,最是陡峭難行,行進速度緩慢,隊伍前方,昭歌與雪夜先行,往樹幹兩端各挑了七八條粗壯的枝條甩下去,充當下面人往上爬的抓手。
蘭蕙跟在他們身後,注意到自己下方不遠處便是喬裝混在其中的廖勇。
與她對視上,廖勇肅然點頭。
看來,一切都布置好了。
蘭蕙低眸俯瞰,距離不夠,她隻能看到扶桑樹下一方又一方的枯黃原野,墨點般的野鳥在田間捕捉蹦跳的蚱蜢,更遠的城中,還是一片安然寂靜。
她想起不久前,在城内對那些百姓道出與當年況英類似的話時,原本對她恭恭敬敬的人全向她投來異樣的目光,有激憤者甚至咒罵她是個白眼狼,不但扔下祖輩留下的基業,還棄自己爹娘不顧。
呵,這些人尚不知,不久後,他們妄想安守故土的願望,将被妖邪完全摧毀。
她還沒告訴他們,這些年他們往溝渠裡扔的小孩太多了,屍體泡在那沒人處理,已經生了紅疫,前幾日有人染上,才被她診斷出來。
這種疫病初時尋常如風寒,拖個七八日會驟然加重,傳染性強到一死一大片,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
幾十年前,她的祖父也是這麼死的。眼下病才起頭,她會治,可城中沒藥了,疫病無法控制,所以留下的他們,或被妖邪殺掉,或染病,早晚都要死。
連此偌大的永平城,片甲不留。
行了不知多久,昭歌拽着藤條停下來,放眼望去,他們爬了近半了,距離變高,離天梯更近,她的心也越懸越緊,天上的雲層還在流動,陰郁如滴,洇開深深淺淺的痕迹,似乎觸手可及,一切都顯得安穩,難道他們開天梯,華陽國的人不知曉嗎?
回望,身後扶桑樹上綴着長長的隊伍,衆人都精疲力竭,仍在竭力攀爬,昭歌向他們招手道:“歇息會兒吧,快了。”
停留整頓間,雪夜忽覺隊伍中跟的那人有點眼熟。
礙于蘭蕙在側,他沒張揚,待回憶出了眉目,悄然對昭歌道:“下面那個人,我昨夜在暗集見過。”
昭歌掃了一眼,低聲道:“确定嗎?是匪徒?”
“不知,在百戲台時,他似乎混在人堆裡,我偶然瞧見過。”
能去百戲台的皆是永平顯貴,即便匪徒占城,這些人也有錢财打通關節活下來,斷不會跟他們來受這個罪,何況上來時,知曉前頭有危險,後面的百姓不敢跟得太緊,偏這人一馬當先,怕是另有目的。
昭歌瞥了瞥正在擦汗飲水的蘭蕙,對雪夜使了個眼色:“看緊他們。”
又走了一陣,腳下的扶桑枝搖晃的幅度漸大,是要到盡頭了。
雲端那道天梯也肉眼可見,不再遙不可及,然而,危險也慢慢逼近,首先是高度,此刻往下看,已能勉強瞧見永平城内橫七豎八的街景,街上的人車小如芝麻,可見他們到達了萬裡高空,昭歌不畏高,隻一想起自己腳下空了,還是忍不住渾身發軟冒冷汗。
隊伍裡不乏膽戰心驚哭喊退縮者,她是隊伍的主心骨,不能表現出害怕來,便喊道:“都别往下看,天梯快到了,今日我們定能上去!”
蘭蕙也跟着安慰會兒衆人,勉強走了一陣,無孔不入的寒風又襲來了。
這裡的風比地面上猛得多,也更冰涼滲人,處在四面無屏障的樹幹上,迎風的臉如被刀割,睜不開眼,視線受阻,整株扶桑樹也左搖右晃站立不穩,衆人如淩空的秋千跟着蕩來蕩去,不知誰的尖叫一起,隊伍很快混亂起來。
未等他們出口,忽有一小孩脫手掉了出來,小小的身軀如一隻幼蝶墜進風裡,獨留那母親凄慘的哭喊:“我的孩子!”
“快救救我的孩子!”
哀呼驚喊中,昭歌迅速拽下身邊藤枝以靈力送出,纏住那孩子往上一頓,好在這藤條是扶桑枝生出來的,韌性十足,那孩子秤砣般挂在半空晃了幾圈,沒再往下掉。
這高度,她不敢動用輕功,同樣抓起一棵藤枝蕩下去,接住那孩子,親手遞還給母親。
小孩吓得臉色鐵青,趴在母親懷中不敢出聲。
昭歌摸摸他腦袋:“别怕,沒事了,到天梯就沒這麼陡了,會好走些。”
母親哭道:“多謝姑娘。”
“放心吧,”昭歌抓緊藤條固定住身形,對她,也對上下一群驚魂未定的人道,“哪怕你們掉下去,我也可以拉你們上來,所以大家不用怕,速度可以再放緩些,但不要放棄,今天我們必然都能上去。”
此舉一出,衆人總算安靜下來,風聲裡有人相互鼓着勁,昭歌給幾個體力不支的孩子喂了些水,才蹬着樹幹蕩回頂端。
落地,她按住右手微微皺了皺眉,雪夜一把翻過她掌心,果然見傷口撕裂了。
“我沒事,方才一時情急,忘記這隻手有傷了。”昭歌甩了甩手。
雪夜從身上翻出瓶藥來:“我幫你上藥。”
“何必麻煩,廢了,我還有左手可以用。”昭歌不在乎道。
實則也并非不在意,而是心知右手不可能複原如初,隻能借此來撫慰自己,否則呢,自暴自棄嗎?
廢了隻手,又不是天塌了,沒什麼好怕的。
雪夜能看穿她的強行掩飾,道:“别說傻話了,記住,這隻手暫時别使勁了,有事我來。”
蘭蕙也順着藤條爬了過來:“怎麼了?是不是傷口出血了?”
昭歌道:“不妨事的。”
蘭蕙檢查下她的傷,接過雪夜的藥瓶:“我來吧。”又從随身背的布包中取出包傷藥給她抹上。
昭歌凝望她專注的樣子,突道:“蘭蕙,下面那個黑衣男人你認識嗎?”
蘭蕙扭頭瞧了瞧,一時心念急轉。
那人不是廖勇是誰?
“認識,但不熟。”她面無表情為昭歌包紮。
“哦,”昭歌沒尋到她的漏洞,眼眸一擡,“那他是什麼人?”
蘭蕙回想道:“城内人吧,無親無故,孤家寡人一個。”
她豈會想不到,這次跟來的百姓多半是沖她的面子,信任她才随他們走的,都是從小見到大的熟人,怎會忽然冒出個生人願意同他們冒這麼大險。她若說不認識,那才可疑。
擡頭,昭歌還盯着她看,蘭蕙若無其事道:“那個人怎麼了嗎?”
“無事。”昭歌勾了勾嘴角,太久不笑了,臉有點僵。
蘭蕙沒在意她那瞬間的異樣,心間隻冷笑:都到這兒了,你還在懷疑之前的事,就算證實了又如何,你難道還能把我們從這百丈深的高空上,扔下去?
“昭歌,快看!”
雪夜的話轉移了兩人的視線。
昭歌循聲望去,走了這麼久都太平的天,居然在此刻出現了異樣,原本陰沉的雲翳中出現一團黑漆漆的旋渦,不斷吸食吞納四周流雲,越漲越大,漸漸占據半邊長天,像一口不見底的深洞,要吞噬永平萬物。
“看那,那是什麼!”
下方的百姓目睹這驚恐的景象,又開始慌亂。
“是天神,我們要上天梯,天神發怒了!”
不知是誰言之鑿鑿,好不容易聚齊的人心頓時潰散了,狂風怒号,衆人的聲音在風裡此起彼伏:“我們要死了!怎麼辦,回不去了!”
“救命啊——”
“哪來的什麼天神,”蘭蕙不屑,嘶聲道,“都給我閉嘴!還沒死你們慌什麼!”
所有人為之一震。
從未見過蘭蕙發這麼大的火,這一出口倒是鎮住了衆人。
昭歌看了她一眼,也沒多言,道:“沒有天神,那個東西隻可能是華陽國,大家先别妄動!”
她拔下桃木劍孤身站于風口,盯住天上那個黑洞。
寒風凜凜,再往前走一段,會到扶桑枝與天梯交彙處,險峻的坡勢将平緩許多,可這關頭,華陽國卻突現異動,是要将他們一網打盡?
雪夜順着枝幹到她身邊,兩人相視一眼,又同時看着那黑洞不斷擴大,直到彌漫至整片天空。
那一瞬間,會讓人以為天被什麼東西吃掉了,黑夜眨眼間籠罩大地,隻能隐約聽到頭頂的風起雲湧,如河川在奔流。
伴着這突如其來的黑暗,下面不斷有人哀叫,昭歌的心間也被慌亂填滿,攥住桃木劍的手顫了顫,直到被另一隻手握緊。
她怔了下,看不見那人,唯能感知到他就在她身邊。
她沒動,他也不曾言語,但好像,真的沒那麼怕了。
模糊的視線裡,能看到前方枝頭上那兩道相偎的單薄身影,他們在風中執劍而立,彼此依靠,随着扶桑枝輕晃,卻如兩座高山,牢牢為衆人擋去那駭人的黑洞。
看起來,他們都很信任彼此,死也要死在一起,蘭蕙咬咬牙,被瑟瑟寒風吹得滿面生疼,隻能痛苦地閉起眼睛,将頭埋進身下茂密的藤條裡。
“蘭蕙,你還好嗎?”
後面有人摸索上來,把她攬入懷中。
過了會兒,天上寂靜了,有零星光線灑落,擡頭望去,那怪異的大黑洞正在回縮,四周烏雲被它吞淨,隻餘白茫茫的天,洞内什麼都看不見,也沒有任何人的身影,撤到一半,原本的天梯從雲端顯露出來,也是完好無損。
最終,洞縮成一團暗影,蓦然消失了。
四野恢複了明亮,靜悄悄的,好像做了場離奇的夢。
昭歌又蹙眉看了會兒才敢收回目光。
不敢相信,這詭異的黑洞就這麼平淡地不見了?上面那群人到底是何用意?總不會是在同他們開玩笑,想吓唬他們吧。
雪夜放下擋在她前面的手,也疑惑道:“他們這……意欲何為?”
昭歌收起木劍,道:“不知,這麼大的陣仗,居然沒對咱們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