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清醒時,昭歌想起,她與龐修約定的五日之期快到了。
在書中奔波這幾天,影城中是何情形?
樓祺,龐修,左不凡白無忌,以及許多的昭天樓術士,還活着嗎?會不會等她回去,看到的是影城坍塌,榮州淪陷?
任務還未最終完成,可她好累,想就這樣一睡不醒,軀體卻不如她願,知覺恢複,率先襲來的是難以抑制的饑餓感。
好餓,胃裡有無數隻嗷嗷待哺的青蛙在蹦跳,叫她不得不掀開眼皮。
又回到地下了,黑洞洞的厚實山頂牢牢蓋在她頭上,看得她想吐。
翻過身,費勁想爬起來,肩上被踹了一腳,在地上滾了幾圈,背後碰到另一具軀體。
同時,前方有個男聲道:“且慢。”
昭歌才見她側後方,懸着一柄将刺未刺的利劍,劍柄握在那帶盔甲的人手裡,盔甲内沒有人臉,隻包着一團黑沉沉的影子,像個幽魂。
發愣間,四面八方飄來無數堆暗綠火焰,像萬千流螢撲簌過來,昭歌退了退,摸到身後躺着一人,定睛瞧去,是昏過去的雪夜。
蘭蕙躺在他身旁,被他的手緊緊抓着。
還好,他們都被帶過來了。
綠焰在昭歌面前繞了繞,緩緩升空,似煙花炸了開來,化作無數細密小點懸于山頂,黑黢黢的四周被點亮,森冷的綠光下,她與雪夜身邊守着幾十個士兵,清一色的冰冷灰甲,内裡是晃動的幽魂。
是他們将她與雪夜蘭蕙帶到了此地,那這裡大概不是什麼山洞,而是華陽國都城内。
風聲在外頭嗚嗚咽咽,宮殿内靜寂陰冷,身後有腳步聲,聲音幽遠,又急速逼近。
昭歌擡起頭,那人着襲寒芒閃爍的玄衣大氅,冕冠下是一張如被雕刻出來的臉。
他俯視她,字字清晰道:“你們,是凡人?”
昭歌太過疲累,面對這不知是人是鬼的大人物,也激不起半點情緒:“你是何人?”
男人掃向身旁伺候的臣子:“除了他們,還有何發現?”
那近臣惡狠狠瞥眼昭歌,回道:“都城往西,現大片凡人屍體,除此之外并無異樣。”
待聞到妖氣,昭歌才知這近臣是個有近千年修為的蠍虎精,孽妖。奇怪的是,他們為何沒有發現不遠處的天梯出口?
是況英施法隐藏了,還是元佑在創建這片區域時,故意藏起了天梯及下面的永平城?
男子語調微寒:“别無異樣啊,又是這樣。”
隻些微疑問,近臣連忙跪地道:“回太子殿下,千真萬确!”
太子沉默片刻:“你先下去吧。”
近臣打量昭歌:“那這兩人,由臣帶走?”
“不必。”生硬的命令。
待那人慢吞吞下去了,太子走近昭歌:“他們都死了,你們為何還活着?你原不是裡頭的人吧?”
他指尖燃起一點螢火向半空吹去,火花晃出,更深的黑暗裡霎時綻開更多綠焰,把這幽深的地宮盡數照亮。
原來他們所站之處并非地面,是處懸于半空的高台,昭歌往下瞧了瞧,高台邊緣下方,一片不見底的暗黑深淵,黑得像要把人給吃了,簡直是鬼府一般的地界。
太子掐住她脖子,道:“我不喜歡殺人,告訴我,你從何處來?”
被他這麼問,昭歌察覺這不知多寬廣的地宮内,人太少了,隻守着一堆沒有神志的魂兵,以及遠處皇位上,十多個身懷妖氣的宮女。
他是太子,那華陽皇帝,以及本該存在的巫師,字靈字妖去了何地?
她道:“他們去了哪裡,我便從哪裡來。”
太子垂了垂眼,手猛地收緊:“書門未開,你是怎麼進來的?”
昭歌冷笑,深沉道:“自然有人放我進來。”
“來做什麼?”太子瞠目追問。
昭歌掙紮着站起來,面對他道:“來殺你。”
她此時遍體鱗傷,隻剩半條命了,說起謊來反倒底氣十足。
太子停了許久。
昭歌端詳他,笑道:“你這幅身體從哪偷來的?美則美矣,毫無靈魂,史書上載,華陽國人骨相崎岖,深目尖耳,奇醜無比,不為世人接受,怎麼你複活後,也喜歡凡人的軀體了?可惜啊,長成這樣,也不如凡人好看,甚至連你們造出來的那兩個書妖,他們修成的人形也比你自然得多。”
“放肆!”
他一掌掀過來,昭歌被擊中,面色一變,身體不受控制飛了出去,跌到高台邊緣,忽落入一人懷中。
透過眼前迷蒙的血色,看清接住她的是雪夜。
“昭歌?你怎麼樣?”雪夜放下她,失而複得,他既驚喜又恐懼,被抓走時,他本以為他們真的要死了。
昭歌擦去臉上血迹,咽掉喉嚨裡湧出的腥甜:“沒事。”
太子行了過來,經過方才的逼問,他有些急了:“就憑你們二人,也想來殺我?”
昭歌擋住雪夜道:“華陽皇帝呢,還有你們那些臣子?這空蕩蕩的地宮緣何隻留了你一人?”
見太子目光顫動,她又笑了:“都去攻打榮州了?許多天了,還未打下來嗎?”
“住口!”
一聲暴喝,算是驗證了猜測,昭歌心間喜悅,忍不住暗道好樣的,龐統領他們真的拖到最後一天了,那接下來,她必須再做些什麼,哪怕結局是個死。
“知道你們為何攻不下來嗎,”她緩緩吐出口氣,挑眉道,“有元佑在,你們不可能成功。”
華陽太子聞言身心俱震,怪不得,怪不得自打攻入榮州,他們便像進了無底洞,投入無數邪靈字妖魂将巫師去掠城,都如泥牛入海,少有活着出來的,最後連他的父王也禦駕親征了。
在玄冥卷中休養生息這麼多年,一朝出書,他們為何反倒不如先前厲害了?
昭歌道:“你以為,元佑與玄冥從冥界歸來修煉養傷,會隻吸取書中那些妖邪的妖力嗎?你們也同樣是他們的養料。”
“自以為豢養了一頭猛虎,卻不知猛虎獸性難除,一不小心,你們也會為虎所食。”
“胡言亂語!”高處突然炸開尖銳的嗓音,遙見一團豔紅魂火沖他們砸來,雪夜忙拉着昭歌險險避過。
那魂火氣勢洶洶飄在他二人周圍,放聲道:“哪來的刁女,竟敢在此妖言惑衆!”
罵了一陣,才到那太子身邊道:“殿下,您不可信這賤人的話,我與元佑生于華陽長于華陽,命都是你們給的,豈敢生出異心?如今攻打榮州不順,必是那些卑賤的凡人使了什麼手段,您放心,他們不可能打得過我們!”
昭歌看眼雪夜,都知這團怪異的魂火,是書妖玄冥的微末殘魂。
他的出現,讓太子從激切中脫離了出來,可看他的眼神分明隐含忌憚:“睡了這麼多年,怎的突然醒了?”
玄冥道:“察覺書中似有異常,醒來瞧瞧,想不到又是凡人。”
“這裡上一次出現來自凡間的人時,是多久之前了?”太子問。
玄冥道:“七十多年前。”
“哦,活了幾百年,我的記性不大好,可關于那個女人的記憶,倒從未忘記,你還記得她說過什麼嗎?”
太子看似随意一問,玄冥遲疑會兒,讪然道:“我不知。”
太子幽幽道:“她來此,隻對我父王說了兩句話。”
“一句是養虎終為患,另一句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此話出,昭歌狠狠一怔,雪夜伸手在她掌心寫道:是況英。
看來,當年況英上天梯,來探查往華陽國的路線時,也被抓到這裡來過,後來多半是逃走了,不過她說的這兩句話,無形中也給元佑玄冥挖了個坑。
疑心生暗鬼。
比起妖,凡人有這個極大的弱點,華陽君主曾遭五國聯合讨伐,是死過一次的人,他的疑心比起常人隻多不少。
而對付元佑,一點便夠了。
人性最是禁不起考驗,隻要當中他們對這兩個妖起一點疑心,經過七十年的累積,這一點就會如白蟻築巢,足以在他們心間泛濫成災,最終摧毀那道信任的堤壩。
從猜疑,到離心自相殘殺,相隔不遠,難怪自己稍加挑撥,這太子便顯得躁狂,怕是對元佑與玄冥早有戒心了。
昭歌内心止不住升起絲絲敬佩。
況英孤自一人,拖着獨臂,硬是布下了事關永平數萬百姓的局,還憑借簡單的兩句話,早早給書妖埋了隐雷。
解鈴還須系鈴人,殺死這書妖的辦法,一直在書中。
“過了這麼多年,我始終想不透她這話的含義,玄冥,你覺得呢?”
太子輕聲發問。
玄冥道:“您勿信奸人挑撥!”
“我從未把這些凡人放在眼裡,他們又賤又弱,能成什麼事?我關心的是元佑和你到底藏了什麼秘密,”他盯着玄冥,“竟連我們也不告訴,嗯?”
“我們……”玄冥遲疑起來,魂火随之撲爍。
太子步步緊逼:“為何我們的法術會日漸式微,為何那群捉妖師尚未完全戰勝,元佑卻急着命我父王随他攻城,這其中究竟有何深意?告訴我!”
“太子明鑒,元佑他是勝券在握,才請王上出城的!”
“勝券在握還會打這麼久嗎?我華陽城百年積澱,這幾日全耗光了,可得到什麼結果?真叫我懷疑你們是否和那些凡人沆瀣一氣!”
“殿下!”
有女聲倉皇而至,打破了兩人的僵持:“大事不好了!”
聽到這話,昭歌心情倒是舒暢不少,眼見一個人首蛇身的紫眸蛇女飛上高台,跪在太子腳下:“殿下,城中戰事停了。”
“什麼?”太子驚道,“是元佑勝了?”
蛇女忐忑搖頭:“他沒回來,深入榮州皇宮的所有将士,都沒從那片廢墟中回來,連王上也不見了蹤影。”
“且屬下發覺,那些守城的捉妖師根本不關心被我們挾持的百姓,像是有所恃,咱們恐怕是敗了。”
“胡說!”玄冥的魂火爆開,将那蛇女狠狠拍了出去,“我們籌謀多年,絕不可能敗!憑那群凡人如何能擋得住我們?這其中必有蹊跷。”
漸漸地,三人的視線重又定格在後方的昭歌雪夜身上。
太子厲聲道:“你們知道什麼,對不對?”
昭歌道:“不知。”
“呵,”太子淡笑道,“你好好看看,那下面是什麼。”
兩人離高台邊緣不遠,昭歌下意識扭頭望去,冷不丁與下方探出的巨大蛇頭四目相對。
蛇,好多蛇,粗的似樹,細的如手腕,密密麻麻朝高台上爬來,當中有些也如那蛇女練出了人頭,半人半蛇,不倫不類,混在腥臭的蛇群中尤為駭人。
未等躲閃,蛇群将兩人完全包圍,發覺避不開,昭歌忙道:“我說!”
“你們這場仗是注定失敗的,元佑不願讓你們勝!我是凡間捉妖師,是他故意放我進來的,來此的目的已同你說過了,他妖力漸盛,早已不想受你們擺布,你們殺掉的百姓也全是假的。”
“你瞧不起凡人,可在他眼中,你們這些華陽國人同樣是凡人,是異類。”
話點到為止,具體的解釋留給他們自己琢磨。
趁着幾人未作反應,昭歌悄聲對雪夜道:“書門在外頭的沙漠裡,你找機會帶蘭蕙先去。”
“昭歌!”他聲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