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歌道:“你别得意,待我們肅清書中妖邪,會立即殺了你,你嚣張不了幾日。”
“怕就怕你們找不到!”
這樣耗下去不是辦法,華陽皇帝與元佑皆咬死不說,幾人商讨一陣,龐修決議先清掃影城戰場,修複時空,将被封閉十日的榮州換回來再商議此事。
餘下的人,除去看守華陽皇帝與元佑的,一半負責清繳城中躲藏的蠱蟲,字靈字妖,另一半将那些還算完好的術士屍首修整好,适時一齊帶去榮州,實在不成人形的,則集中焚燒。
他們舍命護佑東虞百姓,總不能将人丢在影城内任其腐爛。
隻是帶回去後,他們的親人,必然又是一番肝腸寸斷。
昭歌與雪夜這種半死不活的傷号,倒是不必做什麼,空空蕩蕩的營帳内,昭歌守着雪夜枯坐,這一得空,忽想起出書門時,雪夜曾表現怪異,還對她說了句什麼。
說的什麼來着?
她是真的沒聽清,還是聽見了,但話語太過震撼,讓她以為自己聽岔了?
望着雪夜睡夢中緊鎖的眉眼,昭歌心漸沉。
她還在等他的解釋,解釋元佑為何無緣無故抓他進書,不過現在,她有機會直接去問元佑了。
想了想,昭歌出門,走到關押元佑的地方。
看守元佑的術士站了整整一日,可個個連大氣也不敢喘,像好不容易擒住一頭猛虎,總要目不轉睛盯着才安心,生怕一個離神,這老虎會破籠而出,站在他們背後詭笑。
“陸姑娘?”有人見她來,輕聲喚道。
昭歌道:“無妨,你們忙你們的,我有些話問他。”
一堆人互相望望,自發地離遠了點:“你請便。”
從書中出來後,不止是龐修,他們對她的态度也變了。
元佑慢悠悠看過來,道:“又是你。”
昭歌道:“對,又是我,你之前離開榮州時,為何莫名其妙抓走雪夜,你認識他嗎?”
元佑轉轉眼睛,像是已經忘了雪夜是誰。
昭歌耐着性子等着,半晌他笑道:“哦,我想起來了,是他啊,如何,他死了嗎?還是被你救出來了?”
昭歌道:“你猜呢。”
“我猜他沒死,否則你這個女人一定會撕了我的,可惜啊,你們注定殊途。”
“你與他無冤無仇,為何要害他。”
“無冤無仇?”元佑似聽到極好笑的笑話,“你半點實情不知,有什麼資格指責我!說起來,你該指責的人是他才對,若不是他,我與玄冥現在還被關在冥界呢,哪有機會來凡間作……”
“啪——”
昭歌狠狠一耳光甩上他的臉:“你胡說!”
***
影城戰場地界遼闊,這一清掃,便忙到了黃昏。
雪夜醒來時,是尹驚舞在身邊,見他睜眼,她下意識想叫昭歌,左右尋不見人,道:“你醒了?感覺如何?”
雪夜想出聲,卻覺喉間堵得慌,猛地俯身嘔出一灘血。
尹驚舞小心拍着他背:“沒事吧,這是排毒的正常反應,你别怕。”
等他喝了些水,緩過來了,尹驚舞道:“還好昭歌帶你出來的及時,你中的蛇毒很厲害,再拖上片刻,連我家的靈藥都救不了你。”
雪夜道:“多謝你了,昭歌呢?”
“她的傷也處理了,”尹驚舞往外面看了看,“方才一直在這,這會兒不見了,龐統領說等下要回榮州,你準備一下。”
從尹驚舞口中了解完影城戰局,雪夜出營帳尋了一圈,在集中安置屍首的帳中找到了昭歌。
她在給蘭蕙換衣擦手,動作時急時緩,明顯心不在焉。
“昭歌。”
聞聲,她遲了片刻才擡頭:“你醒了,傷沒事了嗎?”
四目相對,雪夜敏銳地感覺出不對,遲疑道:“吃了尹姑娘的藥,好多了。”
中蛇毒是件很奇妙的事,初時會覺傷口疼痛麻癢,接着渾身發涼無力,再然後呼吸逐漸困難,意識慢慢喪失,與人死亡的過程何其相似,你一點點失去身體的控制權,目睹靈魂離體,冰冷而恐怖。
他以為再醒來時,他會回到地府呢。
“那便好,馬上回榮州了,我給蘭蕙換件衣裳,”昭歌将目光轉向蘭蕙蒼白的臉龐,“我想将她葬在榮州。”
雪夜道:“可以,榮州乃東虞最繁華安甯所在,與蘭蕙生前所求的自由溫暖之地最為相似。葬在這裡,她應該會安息。”
“元佑抓到了嗎?”
昭歌道:“抓到了。”
輕飄飄三個字後,二人之間迎來異樣的沉默。
雪夜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昭歌突然起身:“走吧,時辰到了,先回榮州。”
“昭歌,”他叫住她,“我……你不是還等着我的解釋嗎,我現在說可以嗎?”
若元佑所言為實,他實在無法再去接受她的好,他有什麼資格讓她以命相護?
昭歌頓了頓,轉身望他道:“不必,我問過他了。”
雪夜心間一凜:“他說了什麼。”
昭歌道:“沒什麼,胡說八道,被我打了一通。”
“啊?”
“經此一戰,你還不知這個妖有多心機狡狯嗎,分不清他嘴裡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不敢信,也不想問了,有些事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到該我知曉的時候。”
她這話,更像是說與他聽的。
雪夜低了頭,對,元佑的話不一定為真,他不該輕易懷疑自己的,況且,說是他放出封妖塔内的禁妖,連他自己都是懷疑的,失憶之前的他會這樣做嗎?他不信。
這其中一定有誤會。
“走吧,龐統領叫人了。”昭歌提醒他道。
雪夜沉沉出口氣,追上了她的腳步。
會有真相大白那一天的。
等所有人員集合完畢,與九日前一樣,他們在龐修的帶領下,扭轉時空,将倒轉在另一空間中的榮州城換了回來。
時空合閉,天地随之晃動,一場震蕩過後,所有人來到了榮州城外。
山脊後,遙遙可見巍峨的城樓,鴻雁高飛,仍舊是滿城鎏金的黃昏,他們敲開了城門。
門後,全城百姓夾道而迎。
離開這幾日,榮州在玄正司月下門衆人的看守下還算安定,并未發生暴亂,而此去影城的六百名捉妖師,歸來八十餘人。
傷亡無數,還好,他們抵擋住了華陽國的侵襲,也擒住了元佑,徹底粉碎掉這場綢缪百年的複國陰謀,為榮州及東虞解決了一次重大危機。
在城中聽完百姓哭天抹淚的講述,安撫好衆人,除去東禦府的術士,所有人都随龐修回了昭天樓。
元佑及華陽皇帝今夜都會關押在樓内,事将成,他們絕不能掉以輕心重蹈覆轍。
安排好看守的人,龐修立即命白無忌修書去了嶺南,打算召集那裡的術士暫時回城,重啟榮州結界。
結界一日不複原,榮州始終暴露在妖邪窺視之下,總無法叫人安心。
除此之外,目前亟待解決的問題,隻有玄冥卷的下落了。
等宮中太醫來給看完傷,時候不早了,昭歌與雪夜尹驚舞待在一處冥思苦想。
“到底會在何處,影城所有地方都搜遍了,難道他還真将那書卷吃下去了。”
昭歌道:“不在影城,那隻能在榮州或榮州城外了,他能随時開啟書門,書卷的位置必定不會太遠。”
雪夜道:“這麼說,他進榮州後去過的地方都有可能。”
說完他看眼昭歌,茅塞頓開:“李裕!元佑進榮州後便與李裕在一起,他說不準會知道。”
昭歌拍案道:“對,我差點忘記,進城時我還在人群裡看到李裕了。”
再瞧外面天色,也知眼下去打擾不大合适,還是明早去問吧。
吃完一盞茶,尹驚舞道:“松陵的事,我也該給你們說了。”
“何事?”雪夜問。
尹驚舞長歎道:“一件不好的事,發生在你們走後不久。”
那幾日,松陵因為樊家,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偏又出了件蹊跷事。
城中東街口有家成衣鋪,店主姓郝,是平平無奇一小商戶,膝下有一女一兒,兒子尚幼,女兒年十七,待字閨中,郝掌櫃夫婦皆是平頭百姓容貌泛泛,他女兒郝麗娘倒生得柔美清婉,芳名在外,吸引了不少人上門提親。
郝掌櫃此人生性愛财,對麗娘管教極嚴,擇婿時也挑三揀四,為此拒絕了好些人。
先前,麗娘常在店内給郝掌櫃幫忙,這段時日,莫名其妙沒去了,客人問及,郝掌櫃隻說麗娘得了風寒在家養病,直到那天,風清日暖,人們目睹麗娘像瘋了一樣跌跌撞撞從家中跑了出來,不慎摔在街上時,有人上去扶她,卻見她衣衫下的肚皮,微微隆起。
圍觀群衆見此大吃一驚,随後,麗娘便被追來的郝掌櫃拖了回去。
流言蜚語,浪頭般瞬間吞沒了他家。
一個未出嫁的姑娘稀裡糊塗大了肚子,各類肮髒鄙夷的話短短一日便傳遍全城。
有道麗娘與家丁私通,有道麗娘是和他家店中的夥計暗通了款曲,還有的人同情麗娘,說郝掌櫃逼她嫁給隔壁七十歲的富商家老爺做小妾,她不願,郝掌櫃便與那富商勾結,生米釀成了熟飯,欲逼她成婚。
滿城風雨之下,郝家人閉門不出,這事任意發酵後,出現了各類荒唐的流言,直至那富商老爺,一紙訴狀将郝家告上了衙門。
原來郝家收了禮金,婚期将至,好好的閨女卻不知懷了誰的孩子,這與公然打那富商的臉無疑,郝家夫婦與麗娘被帶往公堂對峙,一問之下,更叫人匪夷所思。
郝掌櫃妻子道麗娘為人本分,絕不會做出這種下賤勾當,郝掌櫃也說他在家中看管麗娘極嚴,也不可能是他家仆人。
再問麗娘,麗娘隻沉默不言。
到這,人們大概有了定論:是麗娘主動與人通奸的。但之後,蒲家人偶然上了公堂,覺出麗娘此胎不太對勁,去請樊家人來,吃了樊淵的閉門羹,隻好來求助尹家。
經邵虹診斷,麗娘這胎,懷了已有一年了。
這可驚到了衆人,什麼胎會一懷懷一年?況且看麗娘的肚子也不過三四個月大小。
于是,流言開始轉為郝麗娘被鬼纏身,懷了鬼胎,往日趨之若鹜的好事者,紛紛對她家避之唯恐不及。
一樁桃色事件牽扯到鬼怪身上,樊家總算下場了,經降妖盟會一番查探,肯定麗娘不是懷了鬼胎,而是懷了妖胎。
松陵本地,百年來各種妖邪層出不窮,司空見慣,在世家鎮守下,妖邪與凡人生情之事也發生過兩三樁,在麗娘之前,建安初年,也有女子不幸懷了妖胎,但麗娘這事一出,依然引起軒然大波,甚至蓋過了榮州現書妖一事。
雪夜聽得唏噓:“那他們打算如何處理?”
昭歌道:“難辦。”
尹驚舞也贊同昭歌的看法:“原本是好辦的,麗娘不幸被妖邪诓騙,是為無辜,可以打掉這個孩子,再由世家出面,尋出那個作惡的妖邪殺死,全了她的名聲。”
雪夜問:“這樣做,往後她還能同之前一樣過嗎?”
昭歌沉默會兒,道:“不能了。”
她再無辜,落在那些人口中,也是有了終生難除的污名。
“但女子,從來不隻嫁人一條路。”昭歌道。
尹驚舞道:“是啊,可這件事,難辦就難辦在麗娘說她是自願的,而松陵對這種事,向來不會有半分容忍。”
“樊家人在松陵城内外搜捕多時,尚未尋到那個讓麗娘懷孕的妖邪,逼問麗娘,她也始終不說,為以儆效尤,杜絕此種與妖邪苟且之事,樊家打算處死那個孩子,至于麗娘的生死,他們還算人道,說由各世家一同決議。”
昭歌問:“他們都持何種态度?”
尹驚舞道:“多數世家,都希望當衆處死麗娘,連她父母也全然放棄她了,生怕與她扯上半點幹系。”
她自願與妖邪苟合,還隐瞞自己懷孕的事實,若非被人發現,誰知她會不會一直瞞到生下孩子,妖邪之子,是何種怪胎都說不好,未免危害松陵民生,他們都贊成将她與那孩子一同處死。
妖與凡人結合,從來生不出正常的孩子,這是松陵人共識,而麗娘心儀的那個妖,顯然還無法練出,當初曲流觞給祝若言吃的玄淨丹,否則她也不會懷這麼久。
既是明知故犯,她确實不算毫無責任。
可這終究是條人命。
昭歌道:“那我師父呢?”
尹驚舞道:“淩虛長老,是讓抓到那個妖邪後再處決麗娘,我家也一樣,不過我走前他們還沒找到。”
“等回松陵,你們想必還能趕上。”
雪夜靜默良久,道:“妖邪之子生在凡間,便必死無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