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歌與尹驚舞看他一眼,臉上都寫着:你在說什麼胡話。
“在松陵,乃至臨江,這是必然的,”尹驚舞道,“哪怕她用了玄淨丹,順利生下個凡人也一樣,周圍人隻要知曉那孩子身份,歧視會伴随終生,連她家中人都會深受影響,一輩子擡不起頭來。”
昭歌道:“臨江苦妖邪已久,百姓對妖邪恨之入骨,沒有商量的餘地,松陵上一個與妖邪生情的女子,是為妖邪所誘騙,雖得了衆人寬宥,最終也還是自盡了,麗娘這次,很難說。”
道完,三人相顧無言,呆呆凝視桌案上那燈盞忽閃飄搖。
***
第二日,昭歌将昨夜所言之事告知了龐修,龐修當即與他們去玉龍街找李裕。
在李裕家尋了一通,沒查到任何蛛絲馬迹,昭歌讓李裕好好想想:“李老闆,你覺得以元佑的性格,他會把東西藏在何處?”
李裕昨日目睹衆人進城,懸了許久的心才放了一放,看這情況,元佑是被他們抓住了,他釀下的苦果可算未能長成。
回想,這一切事件的源頭,正是從他在那座山間破廟遇到元佑開始的,難道……
“我猜,是在我們初次相識的地方。”李裕心間有某種強烈的預感。
經他提醒,龐修等人也想起了元佑的來處,迅速派人跟着他去往山間探查。
一來一回,苦等多時,還好得了好消息。
玄冥卷,的确被元佑藏在那廟裡了。
這禍國妖書被遞到龐修手裡,與他們之前所見幻象相同:黑藍的卷封古舊殘破,暗黃的冊頁間,有妖氣掀騰不止,内裡文字模糊雜亂,極難辨認。
龐修收好書卷,道:“組織全部人手,多帶些法器符紙,準備入書,此戰,一護書中百姓,剿滅妖鬼,二殺華陽太子,搗毀華陽老巢,三封書門,殺元佑,徹底焚毀這兩冊妖書!”
自請留在昭天樓的樓祺道:“大人,這……是否要先進宮請示聖上才夠穩妥?”
聞聽的昭歌内心清楚,樓祺指的是徹底焚毀兩冊妖書這件事。
他難道還舍不得嗎?
龐修回:“這正是聖上的意思,此妖書如今不焚,流傳下去隻會傷及東虞後世子孫,百害而無一利。”
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氣,他們身在捉妖界,都知玄冥卷與元佑七殇卷的危害,這兩卷書能存活至今,說到底,也與之前的當朝掌權者脫不了幹系,好在明成帝不會這樣做。
一個時辰後,入書的人選定了,加上自發趕來的民間捉妖師,共兩百餘人,人不多,便要在武器戰略上多下功夫。
昭歌是唯一從書中出來的人,龐修等根據她的描述,制定了大緻的策略。
書中百葉一百二十城,妖邪上萬,以他們如今的力量絕對殺不完,既如此,将城中凡人集體轉移才是上策,沒了凡人做補給,百葉的妖邪妖力會大大喪失,充其量算是群尚需修行的小妖,再也成不了氣候。
書裡适宜凡人生存的地方,隻有被封閉的永平城了。
入書前,靜樂一行人到昭天樓内,見雪夜被單獨留下,道要帶他回府醫治。
有她們在,昭歌更為放心,也應允了。
在靜樂雪夜等人的送行下,昭歌尹驚舞随着兩百多人的隊伍進了玄冥陰陽卷。
途中,尹驚舞确定無人靠近,問昭歌道:“哎,樊見山是否對你有意?”
昭歌的心思都在營救百姓上,懵了下才反應過來:“沒有。”
尹驚舞往前瞧去,這回,王九陽與樊見山也進來了,正與龐修白無忌行在隊伍最前方。
她道:“别與我說你不知道,方才你同雪夜告别時,樊見山可是一直盯着你們,氣得眼眶都有些發紅,我也是那時才确定的,你怎麼想?”
昭歌想象下那場面,無端有些膽寒,道:“沒想法,我們從無可能。”
尹驚舞籲了口氣:“那就好,害我擔心了一路。”
昭歌道:“山崩海裂,我都不會與他在一塊,樊家沒那麼簡單,來日,我們說不準會成為仇敵。”
憶起樊見山的樣子,尹驚舞心感不安:“既如此,你以後還是離他遠些吧,樊家這群人看着正常,内裡都是瘋子。”
“嗯,會的。”
入書中,兵分兩路,一隊由白無忌帶領,去往百葉城轉移百姓,一隊上華陽國殺華陽太子,直搗黃龍。
昭歌在第一隊,到百葉城外的第一處時空,未免驚擾城中妖邪,他們在夜色的掩映下潛入市集,如割韭菜般開始了對妖邪的圍剿。
這些妖,大多是妖力耗盡後,被百葉城奪取了記憶,流放到此處自生自滅的,遭他們突襲,抵抗也十分有限。
順利殺到那座土廟時,昭歌停了一下,見廟中空了,偷她一道魂的那個假菩薩不見了。
是聞風跑了,還是去了别處?
茫然四顧,這書中蒼茫寬闊,城池衆多,離了這裡,她還能找到那個假菩薩嗎?
遺失的魂怕是尋不回來了,好在至今,她沒感覺身體有何處不舒服,想來是無事的吧。
前頭快到關押宋公等人的地牢,她沒再多看。
闖入樓中,一路殺進地牢,再見到闊别五日的那些人時,她的淚又下來了。
尋來尋去,宋公和趙大娘,之前幫助過她的幾人都不在了。
有認識她的人道:“你走後兩日,他們發覺牢中人少了,拖了宋公他們出去拷打,後來一個也沒能回來,宋公說,望你不要埋怨自己,這不是你的錯。”
沒有時間自責哭泣,昭歌把辛酸盡數壓下,帶所有人出了地牢:“很抱歉各位,書妖設限,你們出不了這書,回不了真正的凡世,但書中有處隔絕妖邪之地尚能居住,你們願意去嗎?”
無人有意見:“隻要能離了這裡,再見不到這些妖邪,我們死也甘願。”
“好。”昭歌道。
進了百葉城地界,白無忌先帶人禦劍而入吸引妖邪,等炎火獸前往追擊,街道混亂不堪,昭歌再帶這些凡人潛入紫月城,到湖心附近,她召出斬妖劍靈,一劍劈開永平城被封閉的時空。
走進城中,經鼠精屠殺,炎火獸焚燒,城中空無一人,連屍首都化成了灰,建築多數被焚,周邊山巒枯焦,滿地蕭條。
可剛走出魔窟的衆人都毫無怨言:“這裡,比我們之前躲藏的深山老林好多了。”
他們的感激,給了昭歌最大的安慰。
而後,是斬殺百葉城中老妖,大妖,救人市上,離散在城中的凡人入永平城。
半天過去,百葉城天翻地覆。
帶衆人在永平城安頓好後,昭歌封了湖心地底與暗河下遊出口,隻留了自己劈開的那道入口,設了隻允許凡人入内的強大封印,這樣,散落在百葉周邊山中來不及出來的百姓,來日也有機會進永平城了。
華陽國内的太子諸人,早已窮途末路,在龐修等的雷霆之擊下,不出半日也被滅盡了。
伫立黃沙中的幽冥鬼府,幾經血洗,自此成為一座空城,廢城。
昭歌尋到那些流落在天梯出口附近的屍體,一個個将他們全部掩埋。
驅散遮掩在永平全城上空的層層陰雲,陽光籠罩四野。
書中,迎來遲了百年的安甯。
***
下午回到榮州,他們帶着玄冥那道殘魂到昭天樓法陣中。
元佑的妖力散得差不多了,虛弱橫躺在地,勉強維持着呼吸。
龐修目視他會兒,道:“華陽皇帝說,百年前你們是從冥界逃出來的,那在東虞初年收了你們的,也是冥界的神仙?你們是如何逃出來的?”
昭歌站在後頭避人處,聽到這話,心略微發顫。
元佑笑道:“我都要死了,還想從我嘴裡挖出東西?”
“我隻問一次,你說不說?”
“呵。”
龐修也不與他廢話,召出被俘的玄冥殘魂,道:“你看看這是誰?”
元佑瞧了一眼,坐起來瞪着他們不說話。
龐修一劍橫掃過去,殘魂立時被靈力削成碎片,紛紛揚揚散了滿地。
元佑大驚:“不要!”
龐修冷然收劍:“晚了,接下來到你了,憑你本事再大,這次你是死定了,你該後悔此次到榮州來招惹我們的,妖孽。”
在書中走了一遭後,他們的憤怒同昭歌一樣達到頂點,接下來的殺元佑,處死華陽皇帝,封書門,散魂,焚燒妖書,是一氣呵成。
都在昭天樓門前大道上進行,在萬民圍觀之下,一面震懾那些暗中對榮州虎視眈眈的妖邪,一面也慰藉這些死去的術士的家人,叫他們眼見這個作惡多端的妖邪伏誅,更告慰此刻在榮州天際遙望的亡魂。
***
事畢去往公主府,昭歌很倦怠,身心俱疲。
就如尹驚舞說的,入書一趟,她人看似已經出來了,心還需很久才能徹底走出,至于書中給她留下的陰影,三四年内都無法忘卻根除。
這是回榮州的第二夜,天空寒涼清澈,無星無月,靜樂說後半夜可能會下雪,東虞入冬好久了呢。
看來,今夜倒适合安眠。
昭歌睡得很早,然而,這個夜晚比她想的要漫長。
子夜時分,滿城寂靜,熟睡的雪夜莫名感到一種被人窺視的詭異感,睜眼發覺窗上有人影一閃而過。
下床披衣起來,外頭風聲嗚咽穿過回廊,可以聽出的凜冽刺骨。
他遲疑會兒,見那道人影自窗前移到他門口停住了,脊背不由發涼。
深更半夜,公主府内,誰在他門外鬼鬼祟祟?殺手,沖他來的?
他悄聲行過去推開門,被門縫中露出的一張臉吓得不輕。
那人背着廊下燈盞,面目落了大片陰影,單看身形輪廓,雪夜還是一眼認了出來,大驚失色道:“榮寶?”
來人還真是榮寶。
她目光呆滞,垂向地面,見他開門,兜頭便往裡闖。
雪夜下意識想擋門,瞧她衣着單薄,他不好觸碰,隻好讓開躲到一邊:“榮寶,你怎麼了?”
白天她還好好與他說過話,這是怎麼了,夢遊也不至于跑到後頭的客房裡來……
榮寶走了幾步,忽然反應過來他在身後,轉身向他靠過來。
雪夜迅速退出屋子,到外面長廊,正猶豫要不要叫人來,聽榮寶呢喃了句什麼話。
仔細聽,她說的是:“你害死了我。”
雪夜的動作猛地一滞。
“是你害死了我,害死了我的主人。”她步步緊逼,咬牙恨齒,眸中亮起詭異紅光。
“你在……說什麼。”雪夜顫聲道。
其實,他聽得懂。
榮寶紅眸裡溢出滴淚:“他死了,憑什麼你還活着?你說,憑什麼?”
雪夜無言以對。
“他們全都是你害的!”
黑夜掩映下,榮寶手中金光一閃,有什麼銳物忽然刺進他胸膛。
雪夜臉一白,後退間重重摔倒在地。
榮寶攥住帶血的簪子,綻開一抹邪笑:“我要給我的主人報仇。”
“榮寶……”雪夜一聲呼喊卡在嗓子裡,不知為何,他喊不出來。
榮寶笑了幾聲,再度朝他撲上來,簪子受她妖力催動,化作一支狹長金錐直沖他眼睛:“你去死!”
寒風拂面,雪夜眼瞧着金錐逼近他眼簾,耳畔突有鈴铛聲響,那串熟悉的金鈴淩空甩來,瞬時擊落榮寶的金簪。
下一瞬,高處降下數道金光靈符,穿透了榮寶的身軀。
有血自她唇邊溢出,刺眼的光芒閃過,她頹然倒地,迅速縮小。
“不!”雪夜慌忙沖上去,隻來得及抓到一支冰涼的筆杆。
有微渺的雪花,零星停在他手背上。
他震驚擡頭,不遠處飛檐之上,龐修白無忌等幾人執劍長身而立,停留一刹,下落到了院中。
龐修一把搶過他手裡的榮寶原身,瞥眼廊角處呆站的昭歌,冷然道:“我便知這妖留着,遲早是個禍患!”
白無忌撿起地上掉落的金簪,觸到上面粘稠的血,深深皺起眉。
龐修吩咐近衛:“去叫人,我倒要看看這回她還能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