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心疼地裹緊她道:“你這幾日睡不好,我都知道。”
榮寶襲擊他那夜,她明明累極,卻是率先趕來救他的人,出榮州第一晚,在驿站,他睡在她隔壁房間,聽着她屋裡壓抑的哭聲持續了一整夜,前夜,他們露宿荒野,睡在樹下,他又目睹她倚着樹幹睜眼到天明。
雪夜閉了閉眼:“公主府那晚,榮寶對我說的話,你過來時,是不是也聽到了?”
那之後,他二人之間氛圍始終怪異,一味逃避至今,終于可以坦白了。
雪夜道:“我原以為我可以信我自己,可如今方确定,元佑所言是真的,榮州的事因我而起,也是我害了上一世的榮寶,和許多人,甚至就連傷了你家人的那些孽妖,恐也是經我手從冥界放出來的。”
昭歌一時心神恍惚。她已有預料,之前她迫使自己不去信元佑的話,但元佑在臨死前仍未改口,再聽過榮寶的質問,一切便有了結果。
她早知他不是凡人,卻不料他們背後還有這些牽扯。
雪夜奪過她的劍,道:“我罪大惡極,事實如此,在玄冥卷内,永平城百姓與凡間百姓,你注定隻能二選其一,換做任何人,做的也不會好過你,你若要怨,合該怨我這個罪魁禍首,不要折磨你自己。”
昭歌定定望着他,擦去淚水,道:“事實當真如此嗎?”
雪夜啞然。除此之外,還有别的可能嗎。
昭歌爬起來,正視着他:“若是你所為,你闖下這麼大的禍,身為妖司之主,隻需被貶來凡間嗎?元佑逃出冥界,殘害榮州百姓無數,為何也不見冥界的神仙前來收服,先前在巫溪城,卻有人來收弄影?”
雪夜:“他們……”
他也不知他們緣何不來,榮州此次的禍事比巫溪城大得多,他們不會不知。
既知,為何棄之不顧?任由妖邪害人?
昭歌一語道破:“這事背後,絕不隻你一人有幹系。”
“而我,也絕不信是你做的。”
雪夜内心一震,忍不住上前攬她入懷。
昭歌回抱他,靠在他肩頭道:“我們能查清的,逃出來的那些妖邪也終會遇上的,我相信我自己,也相信你。”
千言萬語也不敵這相信二字,雪夜道:“會的,昭歌,謝謝你,我來人間,唯一的幸運便是認識了你。”
昭歌遲疑着,問:“你……還能留多久?”
雪夜頓了頓,以一年之期來算,他還能在凡間停留半年。
太短了,再等,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有機會。
他道:“昭歌,照你心中所求,一直走下去吧,你活着,我守着你,你死,我在黃泉路上等你,無論幾十年,百年,終此一生,我都在。”
有些事已不必言明。
昭歌笑了笑:“一言為定。”
又覺四字太簡短,不足以描繪她的心境,接着道:“我可是,會記一輩子的,你不許食言。”
雪夜喜極而泣:“絕不。”
須臾再回神,白霧在兩人身邊湧動,林間風起,昭歌仰望高處的樹冠,道:“你說,方才要尋死的是我,怎麼反倒是我來安慰你了。”
雪夜的神情瞬時沉郁下去:“是我不好。”
昭歌摸下頸部的傷,觸到一手血紅,看着這血色,她擡眸逼回了眼裡的淚:“不怪你,路是況前輩定好的,你沒得選,我也沒得選,如今,既放不下,我便不放了。”
“能永世記得也好,我害了多少百姓,今生,便要從妖邪手中救回多少百姓。”
雪夜望着她,眸光溫柔而缱绻。
神仙也好,凡人也罷,此時此刻,天地間他所見,唯她一人。
風陣陣襲來,吹幹了面上的淚。
兩人無聲相視許久。
直到一隻驚鳥穿過林間,昭歌望着那飛鳥,道:“小舞呢?怎麼還沒過來?”
雪夜沒看到周圍有人影,道:“去找找吧。”
“好,我們分頭去找。”
還未走出去,雪夜突然抓緊她的手:“昭歌!”
昭歌回身,拍拍他手背:“放心,我不會再尋死了,若再走散,你在原地等,我會找到你的。”
“好。”雪夜笑着,緩慢放開她,手在半空停了很久才不舍地收回。
他多怕一轉身,她又不見了。獨留他一人面對這蒼茫山嶺。
***
眼前迷霧濃沉,有微弱的人聲傳來,辨不清到底來自何方。
尹驚舞撥開層層雲霧,在其中瘋狂穿行,每到一處,所見皆是深林陰翳,隻那笑聲時隐時現,活鬼一樣一會兒偏左,一會兒偏右,讓她怎麼也尋不到。
淚水不知不覺溢出眼眶,尹驚舞捂着生疼的胸腔繼續往前奔走。
人聲流水聲陡然變響,像是要找到了。
尹驚舞僵了一陣,擡腳朝那處沖過去。
霧後是一處村莊,鳥語花香,溪流涓涓,路邊一家幹淨的農家院落裡,地上養了一群小雞,有三四個人正坐在院中閑談。
尹驚舞一步一頓行過去,久遠的記憶突顯,她難以置信地揉揉眼睛。
這不是她的家嗎?十四年前,綠蘿鄉裡的家。
她母親望見她,過來牽起她的手,溫聲道:“舞兒,你回來了?”
尹驚舞不敢應。
十四年太久了,她已經忘了爹娘在内所有鄉鄰的音容笑貌,隻能一遍遍撫摸那些實際留下的東西,迫使自己記得。比如她被帶離村子時,身上穿的那件母親親手縫制的衣衫,哥哥姐姐做給她的小玩意,以及從路口撿起的一捧,染了鄉鄰血的泥土。
“娘。”
尹驚舞生硬張口,小心翼翼喚出這個陌生的字眼。
“你們,過得還好嗎?”
母親輕撫她眉眼,拉住她道:“舞兒,快過來吧,你爹爹哥哥他們都在等你。”
尹驚舞跟着她走了幾步,眷戀地抓住她娘的手,好溫暖啊,太久沒摸到過了,是真的嗎?
“小舞?”
身後很遠的地方,有人在喚她。
尹驚舞置若罔聞,直到那聲音越來越近,讓人無法再忽略,她才清醒過來。
這些人真是她爹娘嗎?他們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将要走到小院裡,那裡,她的父親,哥哥姐姐,都滿臉慈笑期待,等着她過去。
多年所求就在眼前,尹驚舞止住腳步,狠狠咬了下唇。
她母親回頭看她:“走啊,舞兒,你走的這些年,我們都很想你,回來陪我們好嗎?”
尹驚舞憂傷凝望她,依依不舍地看一眼她娘的樣子,點燃指間一張符紙:“你到底是誰。”
她母親笑容微僵,道:“傻孩子,我是你娘啊。”
“你不是!”
符紙擲過去,眼前她無比懷念的一切化為泡影,小院消失,她腳下赫然是一處山崖。
方才若再往前半步,即是粉身碎骨。
尹驚舞冷笑一聲,眼淚撲簌而下。
娘,我好想你啊,你在哪裡呢。
回頭,濃霧中驟然探出一張鬼臉嘿嘿沖她陰笑,尹驚舞下意識往後一退,身子直接從崖上墜了下去。
崖下也覆蓋有霧氣,尹驚舞祭出白绫纏住崖邊一株松樹,将自己懸在半空。
“裝神弄鬼,有本事給我滾出來!”她放聲怒喝。
“耍我就算了,可你不該,變成我爹娘來騙我……為什麼要騙我。”
山下雲霧升過來,又将她四面完全覆蓋,有一縷朝她遊移而來,濡濕如女人的手,從她臉上柔柔滑過,抹去她的淚水。
尹驚舞聽到有個缥缈的不人不鬼的女聲道:“可憐人,記住要斷情絕愛,離男人遠點,否則來日,你也會因此而死。”
尹驚舞周身一涼。
沒等她問,下一瞬,白绫無故斷裂,她跌入山間,摔往那茂密的樹叢裡。
使輕功撐住身子,奈何地形限制,一路跌跌碰碰,落下去時,頭還是狠狠磕在了樹上。
眩暈讓她倒了下去,昏迷前,見遠處林間有兩道白影閃過。
尹驚舞努力睜大雙眼,隻看到兩人修長的背影漸行漸遠,似是一男一女,鬼魂一樣相伴而行,飄入山下深林再無覓處。
“小舞!”
不知昏了多久,被昭歌扶起時,尹驚舞再去瞧,那幻象又湮滅了,回想下,她依稀覺得其中那個男人的背影,有點眼熟。
“醒了?”
昭歌連喚幾聲,尹驚舞才發覺自己在她背上,忙不疊道:“你快放我下來。”
昭歌擱下她道:“沒事吧?”
尹驚舞檢查下身上,隻是蹭了幾道傷口,從那麼多尖銳的枝條間摔下來,沒傷到内髒還算命大,她道:“隻是不小心磕到頭了,你們呢?”
“我們沒事,你看到什麼了?怎麼摔下來的?”
尹驚舞平聲道:“看到我爹娘了,跟着他們走才摔下來的。”
這霧氣以為憑此能傷到她,讓她傷心,實在是想多了。
昭歌撫下她背:“這霧氣帶來的幻覺,居然還是因人而異,對症下藥,也是稀奇。”
尹驚舞看了看她,道:“那你看到什麼了?”
昭歌淺笑:“沒什麼。”
尹驚舞道:“沒什麼你為何要哭?”
“我沒有。”昭歌無力辯解。
尹驚舞道:“我不說,你也别拿我當傻子,這幾日你夜夜噩夢纏身,我都清楚。”
昭歌内心盡是無奈,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原來他們都知道啊。
“早起你那枕巾都濕透了,臉色差到如此境地,以為我看不見嗎?都這樣了為何還要隐瞞?你隻想着回去找你師父,那我呢,我不是你的親人嗎?”
尹驚舞靠過來。
昭歌還未答話,被她撲了個滿懷。
“從前總是你護着我,其實,我也可以護着你的。”她濕了眼眶道。
昭歌清晰感覺有股暖流正在填滿心間,笑道:“好,我知道了。”
她是失去了最親的人,可後面的路,她并不是孤自一人。看,上天還是待她不薄的。
尹驚舞松開她,正色道:“出榮州後,我感覺你身上盤旋着一股陰煞氣,你自己沒察覺到嗎?”
陰煞氣纏身,便是被修為低微的惡鬼纏身,初時噩夢不斷,時間一長,人會神志不清,有魂魄離體之虞。
昭歌自己全然無感,不禁心慌起來。
尹驚舞道:“是和書内死去的那些凡人有關嗎?”
“是。”
“他們怎麼能纏上你?你老實告訴我,你在書中除了受皮肉傷之外,有沒有遭遇别的?”
昭歌看着她,道:“我在裡頭,還丢了道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