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山後,城内冷得很快,回程時寒風陣陣,霍天随意找處攤子要了碗熱茶,還沒喝上嘴,耳邊已落了不少閑話。
一大幫喝茶聽書的人,七嘴八舌,說的全是與郝麗娘相關的。
那個女子,他前幾日還随淩虛去看過,生得柔柔弱弱,隻不知中了什麼邪,任他們怎麼問也不開口,揣着個妖胎,還當懷了個金元寶嗎?等那妖邪出現,看她還能硬氣到幾時。
可後面的話頭,換得猝不及防:
“這陸姑娘怎麼這麼厲害?當時巫溪城的大妖,還有這榮州大妖,全是她殺的,為民除害,真叫人佩服。”
“聽說她在榮州還得了皇上嘉獎,要許她入昭天樓呢,這麼大的殊榮,可她為了咱們松陵百姓,自願放棄了。”
“放眼滿松陵這些大大小小的世家,誰人及得上她。”
“你不看看她爹是誰,她師父是誰,名門之後,自然生而不凡。”
誇耀中,有外地客不明就裡:“那她師父是何人?”
“臨江赫赫有名的捉妖師,如今隐匿翻雲嶺的淩虛長老啊。”
“捉妖界中,有誰不知淩虛長老大名,我看來日,陸姑娘必然是他唯一傳人。”
霍天捧着熱茶,卻感覺不到一點暖意。
這些茶客酒客,依然沒完沒了:“淩虛長老如此盛名,是隻有陸姑娘一個弟子嗎?”
“哪裡,還有個大弟子,好像姓霍。”
怪異的沉寂間,有人道:“那是何人?沒見過啊。”
“别說你們,我們過去也沒見過幾次,這兩天偶然撞上過,啧,那叫一個高傲,都不正眼看人的。”
“可不是嗎,這些年他為城中除過幾次妖?還擺這種姿态,不過空有其名罷了。”
“你們說淩虛長老為何會收他?”
“誰知道呢,也不清楚他的底細,隻知他似乎不是松陵本地人。”
“那他父母親人呢?可有來找過他?”
“我這幾年日日都往翻雲嶺寨子送菜蔬,從未見過生人上聽雨齋專門找他的,保不齊是死絕了吧。”
“我看淩虛長老也不喜歡這大弟子,這段時日,他們住在我家隔壁院子,我聽他從未給過這大弟子好聲氣。”
霍天放下蓋碗,想提醒身後這群長舌漢子,他就是他們口中那個姓霍的。
又覺無趣。
他要辯解些什麼呢?他們說的,很大一部分都是事實。
他這一生,從出生開始,便是錯的。
捏緊尹驚舞給的藥包,霍天冷冷吩咐老闆結賬。
走了不久,還能聽到一句笑言遠遠飄過來:“淩虛長老和陸姑娘,說是師徒,可真勝似一對親父女啊,脾氣秉性都像,那大弟子,怪裡怪氣,到不知是随了誰。”
霍天止住步子,冷風拂面,吹得他渾身透涼。
***
這一夜,并未有妖出現在麗娘墳墓周圍。
城内看守的捉妖師倒都耐得住性子,知曉此事急不得,誰急,誰便會先露馬腳。
如此又過了兩夜,尹家内,忙碌了兩三日的尹驚舞好不容易睡了個好覺,大早上,又被小昙吵醒:“快醒醒,出事了!”
它慣喜歡大驚小怪,尹驚舞睡眼朦胧,一掌掀飛它:“走開,我剛回來多久,能有什麼大事。”
小昙摔了一跤,急吼吼道:“我沒亂說,是真的,咱家的藥吃死人了。”
尹驚舞豁然睜眼,睡意去得飛快:“什麼!”
這種砸招牌的事,在當前的尹家堪比晴天霹靂,尹驚舞胡亂梳洗後奔到前廳,屋中還真是烏泱泱一團亂麻。
客室下方堆了七八個人,皆衣着樸素,兩個女人跪在地上期期艾艾痛哭不止,四五個牛高馬大的男人站着,朝裡頭破口大罵,指指戳戳,尹驚舞遠遠聽到什麼庸醫,殺人償命等詞。
她行進去,邵虹尹世霖都在,旁邊守着楊令梅石琮與尹家幾個大夫,圍了一大群弟子婢女,對這些男人污言穢語的謾罵,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所失色,唯邵虹鎮定自若,眼皮擡也沒擡,隻吩咐她近旁弟子道:“去,關好大門,今日,尹家所有藥鋪閉店謝客。”
在這種時候,她永遠是他們的主心骨。
尹驚舞挪到尹世霖身邊:“怎麼了?”
尹世霖缺乏曆練,沒邵虹沉得住氣,這會兒氣得臉色微紅,小聲給她解釋了原委:下面這七八個男男女女是松陵陳家人,昨日他家小女兒發熱,來尹家診治後拿了藥回去,可喝完藥,那小兒病更重了,拖到今早上,人死了,這些人覺得是尹家的藥有問題,沖進來大鬧,揚言他家治死了人,要上衙門告狀要他們以命抵命。
尹驚舞歎道:“藥方藥渣呢,看過了嗎?還有那孩子屍首呢?”
尹世霖道:“我問他們要了,他們什麼都不拿出來,張嘴便罵。”
空口無憑,就是專程來鬧事訛錢的?尹驚舞覺得有點怪。
邵虹顯然也沒睡好,這會兒煩得厲害,聽陳家人逐漸詞窮,翻來覆去隻那幾句,便替他們做了決定:“行,那就依你們所言,報官吧,若真是我們的錯,尹家這多年懸壺濟世的招牌我們也不要了,但若查出是你們有意攀誣,損了尹家百年清名,少不得要叫諸位,留下幾條舌頭了。”
“行!”帶頭的陳家大兒子陳校絲毫不怵,“報官便報官,别以為你家勢大我們就怕你!”
“害我女兒,我陳家即便是死,也要讨個明白說法!”
邵虹盯着他們,方才,尹家暗探雷厲風行,已查過這幫人的底細:陳家人原先隻是城内做粗活的尋常人家,前些時日,他家好吃懶做的二兒子突然有錢去花天酒地,大兒子陳校雖低調,但多日沒再出門賣柴火做苦力,俨然是天降富貴,發了橫财。
再看她說到報官,那陳校氣勢洶洶,眼底閃過一絲藏不住的得色,邵虹即清楚他們是受人指使的,報官正是他們此行目的。
眼下藏着藥渣藥方不肯拿出來,也是想留足時間去動手腳,等到了公堂上,一切才見真章。
松陵縣衙目前還賣尹家幾分面子,可被收買沖他們倒戈相向也是極可能的。
前面,怕是有連環套等着她去鑽呢。
邵虹心内冷笑,掃眼石琮。
石琮走過來,她朝他耳語兩聲,石琮吃了一驚,定定看着她。
邵虹點下頭,表明沒有商量餘地,要盡快去做。
石琮也沒多猶豫,趁人不注意去了後頭。
“雙木,”楊令梅聽了這半晌,環住尹世霖臂膀憂心忡忡道,“會沒事的吧?”
“沒事的,娘,”尹世霖知她素來膽小,道,“咱家的藥何時出過問題,會查清楚的。”
“可是——”
邵虹不想聽這懷疑自家擾亂人心的話,道:“雙木,扶你娘下去吧,縣衙公堂我與石長老去,今日,你和驚舞看着家裡,關好大門,我們沒回來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府半步。”
尹世霖知她這樣安排必有道理,說了聲好。
一群人尚未出門,有弟子匆匆來報:“夫人,不好了,咱家藥鋪失火了!”
上元街左右六間大通鋪皆是尹家的,遠瞧那頭濃煙滾滾,騰出半邊天高,邵虹道:“哦,街上人多,先把人疏散了,免得燒到人!”
“是!”
尹世霖正納悶當務之急不是該先救火嗎,鋪裡那些醫典藥材可是他家多年心血凝聚,還沒喊出來,尹驚舞一把抓住他。
見她搖頭,尹世霖也反應過來了,瞧邵虹凝望黑煙,面無波動,隻震撼她是如何狠得下心的。
出去時,尹家大半藥鋪都陷在火海裡了,赤焰熊熊,無人能靠進,圍觀百姓有提桶來救的,但也杯水車薪。
幾間鋪子短短片刻化為灰燼,還險些燒到其他家,好在最終被撲滅了。
邵虹冷眼看着那一地廢墟,轉頭瞪向那幾個陳家人。
陳校這行人顯然沒料到有此變故,原地沉默,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