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這麼過去了嗎?昭歌仍覺心頭悶堵得慌。
“你們說,我們這樣,是對的嗎?”
她已有定論,隻想再聽聽他們的想法。
尹驚舞出口一聲長歎:“既已除了雨妖,我們的任務算完成了,而馮娥……比起真相,人們更願意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巫女祠仙使之職,一人獨大,就算換一個人,未必比馮娥好,鳳巒百姓冒不起這個險。”
“說出來沒人信,遮過去便是最好的結果了。”
那麼,自己就無需過分執着了,文一舟和春深死前也不願說馮娥的不是,他們不後悔維護她的吧。
“另一個妖,我們還去找嗎?”雪夜問。
昭歌道:“你說那個鹿妖?她與春深分道揚镳,還不知身在何地,等她出現吧,但願她能守住善心,别像他一樣濫殺無辜了。”
重又啟程,尹世霖一馬當前,昭歌與雪夜在中,尹驚舞獨行在後,昭歌兩邊看了幾回,悄然道:“你說他們怎麼了?”
雪夜道:“不清楚,之前還能維持表面相處,這幾天,仿佛更加疏遠了。”
兩人連話也不說,來去避着對方,都不怕他們看出來了。
昭歌原先沒多在意,隻當他們一時鬧别扭,眼下再瞧,心知這絕對出事了,他們不是會與人冷戰的性子,這些天尹驚舞舉止如常,尹世霖卻常常暗自皺眉,極少對人笑,說什麼也愛答不理,那問題是出在他身上了?
下一程,得去找他聊聊了。
走了不遠,昭歌勒住缰繩,驟然回首。
尹驚舞駕馬追過來,疑惑道:“看到什麼了?”
他們後方,唯有漸遠的荒野山巒,流連的黃沙,不見一個活人。
昭歌道:“從出城時,我一直隐隐感覺有人在暗中窺探。”
尹驚舞道:“莫非花魂國的人沒走?”
昭歌搖頭:“起先我也以為是他們,可又不像,你們說,咱們會不會想錯了?說不定在鳳巒城時,盯着我們的便不是他們,而是另外的人。”
這小小的鳳巒城,還有别的人潛藏其中,盯視他們的一舉一動?想來莫名可怖,雪夜回頭,瞧不到任何異樣,目光落在昭歌身上,顫栗不定。
白無常說,當年,她本該死在那白骨精手上的,雖被他救了,可她的結局不會改變。
難道,他們來了?
不,昭歌。
馬匹似有感應,過去蹭着昭歌騎的白馬,昭歌晃了晃,雪夜扶住她,遞給她頂帷帽。
“幹什麼?”昭歌注意到他神情怪怪的,順手接過。
“太陽大,别曬到了。”雪夜道。
昭歌眨了眨眼,依言帶上,隔着薄紗望過來,雪夜與她對視會兒,緩緩收回手:“走吧。”
那一夜,浮生叮囑過他,向凡人洩露天機,必遭重罰。
他要如何對她說呢?
人世變遷,要曆經幾十上百年,可一個人的轉變成長,往往隻需幾件事,而今,昭歌身上,全然看不到去年平川初見時,那個開朗活潑無畏的樣子了,目睹過那麼多無辜弱小的逝去,每一次,都會在她身上镂下印記,她裝得如無其事,但他明白,她從未忘記過。
他也一樣。
***
天晚時,四人在就近的城内找了家客館住下。
尹世霖進了房裡便沒再出來,連晚飯都是讓人送過去的。
月亮高升,夜市起,候着尹驚舞出門采買,昭歌來找尹世霖。
去時,尹世霖正盯着桌上涼了的飯菜發呆,突然穿起黑衣的他,和身後的椅子融為一體,闆硬,灰暗。
昭歌坐到他面前:“你還沒吃?”
尹世霖擡起頭,很快回避了她的眼神:“沒胃口,不想吃。”
“病了?”昭歌狐疑觀察他。
沒想到,她會在昔日意氣風發的尹世霖身上,看到喪氣這個詞。
尹世霖道:“沒有,累了而已。”
說的極其不耐煩,昭歌隻好直奔主題:“你知道我為什麼來找你吧,你跟小舞怎麼了?咱們認識十幾年了,從沒見過你們這樣。”
尹世霖早猜到她會發覺的,不止是她,還有尹家的人,這段時日在鳳巒除陰災,他也在拼命尋找一個可以粉飾太平的理由,編得差不多了,希望能瞞得過去。
尹驚舞不會多問,不代表昭歌好糊弄,尹世霖看看她,道:“沒怎麼,是我對不起她。”
“原因呢?”昭歌迷惑不解。
尹世霖垂頭道:“沒來鳳巒城前,我問她願不願意同我在一起,她答應了,可到這裡後,我才發覺,是我太看得起自己了。”
昭歌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尹世霖放輕軀體靠上椅背,想把一切形容得恰到好處:“你知道我見到鳳巒城那滿街的死人時,心裡受了多大震撼嗎?”
昭歌頓了頓:“你是因為這個?”
尹世霖道:“大概在松陵待太久了,我看到他們在水裡泡得發白發臭,回去那一整晚都沒睡着。”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滿腔雄心壯志,想擒住幾個妖邪,不讓他人看輕我,看輕尹家,可到了鳳巒,才知自己渺弱,對那些死去的百姓,我無能為力,那對小舞呢?反複掂量後我發現,除了這個身份外,我一事無成。”
“我沒能力去給她未來,她遇事,尹家遇事,我無法護住她,等将來母親長老他們不在了,尹家會敗在我手上也說不定,我有什麼臉面讓她陪我吃苦受累?所以,我找她收回了承諾。”
見他頹敗,昭歌心軟了,這理由略顯牽強,但并非每個人,皆是從榮州滿城白骨的廢墟中走出來的,于自小被家人呵護長大的尹世霖而言,鳳巒城的屍骸遍地,便是他的噩夢。
可面對噩夢,忍着不睡,并非好的解決辦法。
“那你想一直這麼逃避着嗎?”她凝望他道。
尹世霖道:“我現在一團亂,談什麼以後。”
昭歌道:“我們不是小孩子了,你明白嗎。”
尹世霖雙手捂着頭,道:“别逼我了,昭歌,我與你不同,我原本就是個廢物。”
“夠了,”昭歌拽下他手,“我沒資格逼你,可你不該對小舞那樣的,你出爾反爾是潇灑了,她呢?”
尹世霖扶額苦笑:“離了我,她隻會過得更好!”
“更好?她在強顔歡笑你看不出來嗎?她比誰都在意你,你若真愛她,就該為了她努力去承擔,而非兩手一攤,說自己無能為力。”
尹世霖黯然一笑:“承擔?”
他猛地起身,一把掀翻桌上杯盤碗盞,砸落聲裡,菜肴散落一地,他高聲道:“可我受夠了!”
昭歌看着腳下的滿地狼藉,扣在桌沿上的手攥起,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尹世霖俯視她,眼裡騰出憤怒的火焰:“為何你們每個人都要對我耳提面命,說你得成長,得去擔當,得往前走,誰在乎我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沒有一步是我自己願意的?!我一路被推着上來,所有人理所當然把壓力全轉移到我身上,天天盯着我看我是否懈怠,有誰為我想過半分?我受夠了,我不想忍了!我就樂意當個廢物,礙着誰了?”
被她的眼神刺到,他微微傾身過來:“你這麼看着我做什麼?你手持斬妖劍,萬事有淩虛抵擋在前護着,遇到危險自然毫無畏懼,不必束手束腳,可我不一樣,我沒你勇敢,沒你有能力,所以,請你以後不要對我指手畫腳,也别摻和我尹家的事了!你理解不了我,呵,你若真站在我這裡,未必會做的比我好!”
昭歌望了他許久,才站起來道:“你怎麼了。”
相識十多年的人,突然一朝陌生起來,說的話從憤慨,到夾雜了嘲諷,她滿心詫異,總覺自己錯過了什麼。
尹世霖拂袖指向門口:“你聽不懂嗎?我讓你走!”
昭歌愣神道:“從前你不是這樣的。”
尹世霖譏笑道:“你也知道是從前,從前你還不會夜夜做噩夢呢,不過去了趟榮州,殺了個書妖,你至今還走不出來,又憑什麼要求我往前走?不會是,想讓我同你一樣吧?”
人咄咄逼人時,再親和讨喜的臉都顯得銳利碎裂。
昭歌與他相視須臾,嘭一拳砸在桌上,轉頭走了。
出房門,冷風撩過身,氣消了大半,昭歌意識到什麼,往屋裡瞥去。
隔着紗窗,尹世霖還杵在那,良久,整個人倒進椅子裡,擡手擊落桌角的一支筷子。
不對勁,昭歌理着思緒,他定是遇到了事,才會如此反常暴躁。
先前在榮州,尹驚舞曾說過:有時,越是親近能信任的人,才越是會騙你。
可若這世上,隻有一個人不會騙人,那個人必然是尹世霖,連他都選擇隐瞞的事,該是多大的事?
***
歪倒的茶杯裡溢出片水痕,從桌上緩緩滴落,濺到手背處,泛一線涼意。
尹世霖癡望着水漬滑下手,這滿地的殘羹冷炙,是他所為嗎?
朝昭歌說出那些話時,心裡有什麼感覺,已經想不起來了,為了讓她盡可能遠離他,他口不擇言,實在是對不住她。
但願把她刺傷了,往後她能與尹驚舞一樣,徹底疏遠他。
那日,鳳巒城雨停,他原路找回去,親手安葬了那個好心的老婆婆,灑下最後一抔土時,他在她墳前泣不成聲。
他不會不知,若黑蝶詛咒為真,尹子珏的死,林瑩的失蹤,乃至華六娘的無端自缢,都不再如面上看着那般簡單。
他們真正的死因,他越猜越毛骨悚然。
等查清楚,尹家怕也要天翻地覆了。
他所盼望的安穩日子,他的人生,全在今夜跌了個粉碎。
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