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個月的比拼,在一片叫好聲中結束了。
不出意外的,昭歌他們成功從七八百名捉妖師中殺出,進入了下半場。
除妖功績上,東虞這些年大妖不多,她和樊家仍是最有競争力的,令昭歌驚喜的是,此次賽事上,居然出了一名名為何紅绡的女将,依實力看,與她不相上下,一路過五關斬六将,成功奪去了場上大半人的目光。
如此,後面的比拼變數更多,衆人既興奮又焦躁。
停賽修整的兩天裡,急雨過境,天氣涼爽,昭歌無意入最終決賽,趁此時間自在休息,萬事不想。
卻忍不住地失眠,睡着後,總陷入一重又一重的夢境——她在漫天大霧中迷了路,拼命尋找出口,放聲呼喊,周圍始終無人回應,似幽深的山谷,唯她自己的聲音層層瓢漾,悠遠空靈得讓人害怕,而後,她吓醒了。
小屋裡盛滿皎潔的月光,沉醉安甯,她趴在桌上緩了一陣才徹底清醒,心跳放慢,又見房間黑蒙蒙的角落裡,立着一個人影。
這人的頭發真長,墨似的傾瀉了滿地,有幾縷爬過來纏上她手腕,涼意直紮進骨頭縫裡。
昭歌道:“誰!”
沒摸到身邊斬妖劍,那鬼影嘿嘿詭笑,回身從門縫裡溜了出去,速度極快。
深更半夜,哪來的女鬼?
昭歌拔腿追上,黑衣女鬼飛下酒樓,已經出了大門,拖起的長發卻慢了半步,正陷在門縫裡,如黑蛇狂湧,密密麻麻潮退而去。
昭歌窮追不舍,跟着那女鬼,來到了臨江西郊的亂墳崗。
她突然明白這鬼從何來了。
臨江城東臨涴江,房屋密集,人口甚衆,近年來,捉妖盛會到場人數越來越多,城主便在相對寬敞的西邊找了處能容納多人的地界,修建了盛會會場,場子距西郊最大的亂墳崗,隻隔一座矮山。
前兩日比拼武器時,有捉妖師展示了木鸢,是種用木頭做成的飛鳥,形如鳳凰,能吐烈火,栽人飛天,追查妖迹千裡不歇,此等稀罕事物出現,衆人一片稱贊,誰料這木鸢被樊家辟邪劍一劍當空劈開,墜下去,正好摔進了亂墳崗裡,把那半面山砸出道裂谷,無數墳堆因此塌陷四散,許多陳舊屍骨裸露了出來。
亂墳崗無活人居住,塌便塌了,一衆世家敷衍了事,城主也說等賽事過後再找人修繕,沒想到這女鬼會找上門來。
昭歌飛上山頭,低頭一望,今夜是個圓月夜,亂墳崗這片的山坡灰陰陰的,茂密的雜草在風中浮動,露出底下亂七八糟的大小墳包,到處散落有白骨人頭,行迹鬼祟的老鼠蛇蟲随意在其中爬動。
那黑衣女鬼停在坡下半倒的墳前,不動了,旺盛的長發向四周均勻鋪開,襯得她人也像一座漆黑的墳頭。
她盯着昭歌,隻管長笑,笑了幾聲,身後上百座墳裡,接連飄出或深或淺的黑白鬼魂,逐漸包圍上來。
昭歌望眼夜空嵌的那輪白亮圓月,抽出了腰間縛妖鈴。
亂墳崗塌陷,恰逢月夜,引出了百鬼夜行。
這些鬼找上她并不稀奇,會場旁的住所裡,那上千名捉妖師,唯她三魂有缺,是方圓數裡内唯一的活靶子。
“你們打不過我,”她盯着鬼魂群中的小孩,“都是可憐人,我不想傷你們。”
黑衣女鬼道:“我們原本在地下睡得好好的,是你們驟然驚擾,挖墳倒墓,害我們不得安甯!”
樊家惹來的爛攤子,昭歌沒奈何,道:“你們想要什麼,投胎重新做人?還是幫你們塑墳?咱們可以商量。”
“商量?我答應,他們可未必。”
不計其數的孤魂野鬼漸行漸近。
生前或貧或孤或病,飽受人間疾苦,死後還被丢在這種地方,成鬼後更是怨氣滔天,她這番好言相勸,反激起衆鬼惱恨,他們齊聲幽怨道:“我們……要你的肉身。”
這不就是要她的命嗎?昭歌道:“不行。”
厲然的态度略帶威懾,一群鬼怪原有猶豫,瞧頭頂月色煌煌,仍舊攻了過來。
滿月之夜,鬼氣大增,他們不想放過這個機會,何況她是捉妖師,正義凜然,年輕貌美,還缺了道魂,恰如一間屋子裡藏滿珍寶,大門卻洞開着,對他們這群無法投胎的冤鬼而言,她的肉身可食可占,絕不能放過。
道理說不通,昭歌隻好提鈴迎戰。
據說,人成鬼的時間越久,越會失去人性,忘記生前所有喜樂,隻記得那些未了的仇怨,見活人就想害,亂葬崗荒墳枯骨成千上萬,說不準裡頭會不會有難纏的積年厲鬼,昭歌速戰速決,抽打縛妖鈴,擊破眼前由重重疊疊鬼影組成的鬼牆。
有些鬼魂體淺,被擊中後當即散作一縷輕煙,有的鬼修煉出了實體,被她拽掉頭顱,半邊身子還能撲上來抓扯,地上的頭顱滾落幾圈,也遊移過來張口撕咬,昭歌翻轉騰挪,劈纏絞殺,鈴铛震動,一甩一收抑揚頓挫,和着草叢樹林被風撩撥的沙沙聲,引得暗處的鬼怪從墳内探出頭來望,那半側遼闊的斜坡上,挨挨擠擠的黑白光影中,一線金色流光似流星來回沖擊,舞出火紅的畫,直到将周圍鬼怪全部驅散幹淨,才緩緩收勢,蓦然暗下去。
殺完一輪,昭歌落地,一鈴铛擊碎身前半截鬼手,瞥向那黑衣鬼:“還想來嗎?”
她喘勻了氣,轉轉發酸的手腕。
黑衣女鬼生前大概是個唱戲的,會各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時高時低,怪腔怪調,拖長了,像吊死鬼要掐人脖子,笑夠了方道:“出來吧,給我抓住她!”
還有?昭歌警惕後退,那女鬼身後果然又飄來二十多個鬼,穿破爛紅衣的,挺着大肚子的,舌頭探出來挨到地的,攜家帶口拉小孩的,一眼掃去全是厲鬼,兇鬼,死狀慘烈,夜空下彌漫起一股陰寒的鬼氣,染黑了月暈。
看來這女鬼大小算半個鬼仙,才能操控這麼多厲鬼,昭歌道:“你把他們叫出來,又能如何?”
黑衣鬼仙道:“你知道你就要死了嗎?”
昭歌懵了:“誰?我?”
鬼仙笑道:“你大禍臨頭,命不久矣,半年之内必死,我們今夜必須得到你的肉身,否則,豈不白白浪費了。”
昭歌不由心跳加速:“你說是就是?”
鬼仙輕藐道:“不然你以為,我闖進酒樓那一路,為何隻有你能看到我?”
昭歌驚疑間,那群厲鬼動了,接連撲到面前,亮出尖尖的指甲,她心有些亂,揮起金鈴撂翻一次,很快又回攻了上來,千絲萬縷的鬼氣在他們指尖攢動,割破她的臉頰脖頸,連串的血噴濺出來,盯着那骨瘦如柴的小鬼看時,後背又挨了一掌,劇痛襲遍胸腔,昭歌迫使自己冷靜,操控金鈴捆住當中的紅衣厲鬼,靈力震開護體的鬼氣,将那鬼擊成碎片。
鬼氣漫天飄散,她腿彎忽地一緊,有雙小手抱着她雙腿往上爬,口裡凄聲道:“姐姐,姐姐……救我,救救我。”
低頭,一張熟悉的稚樸面孔映入眼簾,昭歌攥着金鈴的手猛地僵住。
是她。
“你害死了那麼多人,還以為自己能心安理得活下去嗎?他們都還記得你,你也不曾忘記他們吧?”黑衣鬼仙洞悉了她的心事,邊說邊示意厲鬼從後攻上去。
“他們在前頭等着你呢。”
“姐姐,你為什麼不救我?我恨你!”
那女孩哭到兩眼充血,昭歌愣神盯着她,偏頭抓住耳後探來的濕冷鬼手,将其折斷。
女孩見此也不裝了,恢複成五六歲男孩的模樣,縱身躍起抓向她的頸部,昭歌控住他,反手擰住他脖子往後一掰。
小孩半截軀幹應聲落地,他的鬼父母咆哮着奔來,昭歌後知後覺自己手裡還提着那小鬼的頭呢,轉瞬又被迫陷入厲鬼包圍圈裡。
金鈴威力不及斬妖劍,對付群鬼有點吃力,幾回合下來,不知是心慌還是怎的,昭歌手腳開始發軟,好在厲鬼沒剩幾個,那懷身大肚化鬼的女人也動手了,對她,昭歌留了情面,卻在制住她時,被她肚中破腹而出的鬼嬰吓住。
女人遍體鬼氣大作,黑騰騰的濃霧滲過來,昭歌一阖目,手下松了勁,被那兩個鬼給按倒在地。
窸窸窣窣的風聲裡,發絲湧動,橫纏上她的身體,包成一個蠶蛹。
“乖,别怕,你遲早會死,我不會讓你很痛苦的。”
昭歌目視一縷頭發攀上她的顱頂,遲遲沒念咒喚斬妖劍,發絲在即将鑽進去的瞬間,忽然被火點燃,吓得急忙縮走了。
四肢上的束縛一并消退,又一道劍氣襲來,将掐住她的兩個厲鬼打得滾出數丈遠。
昭歌黯然須臾,勉強坐了起來。
那人到她身邊,看了眼她,繼續去對付那對子母厲鬼,在辟邪劍狠厲的招式下,剩餘厲鬼幽魂迅速被滅盡。
有蛇從裸露的腳踝處滑過,毛骨悚然的觸感,昭歌踹開它,擦去臉頰上的血,雙腿疲軟站不穩,樊見山及時攙住她:“你受傷了?”
昭歌退了半步,沉眼道:“樊公子怎會來這?”
樊見山識趣地收回手:“跟着一個鬼影來的,這群鬼怪……”他猜到他們的來曆,道:“是我們疏忽了,以為耽擱幾日再來收攏墳堆不會有事。”
坡下的鬼仙再度現身,冷嘲道:“兩個将死之人,還有心思在這裡……”
話才出口,樊見山手中辟邪劍已然飛過去穿透了她,鬼仙不甘地長歎,什麼也來不及說便被靈力燎成灰燼。
樊見山召回劍,納悶道:“她方才說什麼?”
昭歌沉默會兒,道:“我沒聽清。”
檢查一遍荒墳,确認沒有遺漏的厲鬼,昭歌道:“走吧。”
她先轉過身,樊見山原地愣了一下,料起今夜不同以往,他道:“昭歌,你好像很讨厭我?”
昭歌腳步未止:“樊公子說笑了,我是什麼身份,豈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