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間,從陸昭歌魂不守舍的樣子來看,樊見山确實死了。
王九陽胸中那口憋了太久的悶氣忽然暢快。
死了樊見山,樊淵能将那萬貫家業交給誰呢?想想便覺舒心,這老狐狸,總算一個兒子都沒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楚,得讓他好好嘗嘗,永世不忘!
頭頂竹梢處傳來窸窸窣窣的異響,王九陽震驚擡頭,牧三途乘着輕功自上方經過,居高臨下,占據視野優勢看見了他,并未覺到他的怪異,落在他面前問:“師兄,你怎麼在這?可有看到公子?”
王九陽愣愣地不言語,瞧他身後再無旁人跟随,眸中有寒意掠過。
牧三途奇怪地瞥下他,樊見山從樊家離開後,他考慮再三,生怕他真應樊淵的話出個好歹,還是打算跟來瞧瞧,把他勸回去。
父子沒有隔夜仇,他不信樊見山真會為了個女人忤逆樊淵,遲了一步,竟找不到人了。
無意間往林外一望,他的呼吸生硬停止。
外面敞亮的長街處,陸昭歌泥塑般杵着,樊見山躺在地上,身下淌了大片血紅,周圍還有個醜陋駭人的妖躍躍欲試。
“公子他!”牧三途吓得不輕,出口的瞬間,猛地想起了什麼。
——王九陽方才見他過來,有過驚慌,所以,他躲在這裡,目睹樊見山被害,見死不救?或者,樊見山是他與陸昭歌勾結聯手所殺?
竹林幽閉,四下無人,連一點風聲也不聞。
越寂靜,越瘆人,牧三途遲疑扭頭,去看王九陽。
王九陽面無表情盯着他,牧三途心髒瘋狂跳動,他一向自恃比王九陽厲害能幹,但這關頭,窺出王九陽對他起了殺心,他腦海裡隻剩一個念頭:跑!
他的輕功勝于王九陽,但凡沖出這裡,到林子外,遇到人,王九陽死無葬身之地!
即将揭露王九陽真面目的喜悅,死亡的威脅,讓他激動地出了冷汗,在林子裡飛躍幾步,離竹林邊緣僅兩步之遙時,他眼前忽而一暗。
當初臨江賽場上,那股異樣的感覺又來了,他四肢動彈不得,視線也像被遮擋,灰蒙蒙辨不清方向,就是這遲疑的一刹那,讓他錯失了最佳的逃命之機。
王九陽追上來一把捂住他的嘴,劍刃自背後貫穿他的心,待他無力反抗,又一路将他拖回林子深處。
血珠滴答灑濺,牧三途狼狽趴地,用盡最後的力氣往前爬:“王……九陽!你這個陸家叛賊!你敢背着掌門謀害公子,掌門不會放過你的!”
王九陽笑了笑:“我也不會放過他。”
爬了會兒,爬不動了,牧三途絕望地看着他步步逼近,道:“我做鬼都不會讓你好過!”
王九陽笑道:“放心,我會打散你的魂,讓你連做鬼喊冤的機會都沒有,師弟,一路好走!”
他沒注意到,在他一劍結果牧三途的同時,石琮自遠處竹梢間冒頭,一閃而過。
布置好現場後,王九陽知曉此地不宜久留,掃眼外面還在對付傘妖的昭歌,迅速飛上枝頭遠去。
竹林間又靜谧了,須臾,有細弱的腳步聲,停在牧三途屍體旁。
霍天俯身,從牧三途耳中,召出那截潛伏已久的銀絲,對他嗤了一聲。
***
吃了一人,連殺兩人,沾染過血氣的傘妖已全然瘋魔,招式密集淩厲,昭歌受唐紹的影響,與其對抗,逐漸力不從心,一個不慎,被那傘妖的長手打進了河裡。
冷水一激,她清醒了過來,翻身上岸,傘妖見勢不妙,拔腿跑了。
她為人所控,突然走了,多半是調虎離山,昭歌沒有貿然追過去。
湊巧趕來的尹驚舞與那傘妖擦肩而過,也被這當街現身的孽妖驚到,奉上一掌,那傘妖回擊,指甲撩破她手腕,縱身躍上屋檐飛遠,見昭歌跪在岸邊咳嗽,她過來道:“昭歌!”
路過樊見山與唐紹屍首邊,她猝然止步:“這……”
一看他們的傷,便知是被傘妖所殺。
昭歌拂去臉上的水漬,跌撞過去攀住她肩站穩,沒有低頭看。
尹驚舞道:“樊見山怎會在這裡?”
昭歌道:“我也不知,你快叫人去找那傘妖,此妖魔性大發,極度危險,若是闖入松陵就完了。”
尹驚舞忙道:“我去叫,你等我。”
昭歌勉強點頭,脫下外衣蓋住唐紹,在他們周圍布陣保護好屍身,擡眸四顧,街上依然靜默不見人,可她深知,今日之事沒那麼簡單,提劍沿路一通搜尋,先去了那座醒目的土地廟院。
街對面,蝶鳳齋内,麝鳳與白铮依窗将一切盡收眼底。
瞧尹驚舞遠去,白铮目色微寒:“那個女人是何人?”
麝鳳道:“與陸昭歌這般相熟,大概是尹家的。”
白铮笑道:“去查查,說不準是咱們的故人呢。”
“故人?”
白铮嗅了嗅道:“我總覺得,她的血氣,有點熟悉。”
麝鳳應了,往外一瞥,道:“她出來了。”
下頭,昭歌從土地廟内緩慢踱出,衣衫帶水,臉色蒼白。
裡面什麼也沒有,但她發現了半枚很新的腳印,足以證明,方才她對付傘妖時,有人藏在廟院裡窺視。
沿街一寸寸搜尋,再無别的所獲,經過蝶鳳齋門口,她似有所感,轉眸望來。
麝鳳輕手關好窗棂,當下還不是露面之時,白铮卻隔着薄紗,饒有興緻地瞧着下方的人。
這家小店,何時出現的?昭歌疑惑轉向二樓,不知覺間,與窗後的白铮對上了眼神。
光影流轉,莫名的寒意蔓延全身,昭歌頓了會兒,邁步走了。
白铮紅唇一勾,道:“你說,來日我們正面相遇,會是什麼情景?”
麝鳳哼道:“她若是知道咱們來了,怕會吓得屁滾尿流。”
白铮笑道:“這場遲了八九年的血債,她該還了。”
***
尹驚舞回松陵告知衆人後,十六家分了批弟子往鎮上趕,在這短短的時間内,發狂的傘妖吞吃了些人,等他們到時,她現出原形,膨脹成山,自空中遮蔽了半面秀水鎮,邊沿降下不計其數的長蛇鬼手,追趕街上逃竄的衆人,抓住後立刻送入口中吞咽。
地表日光變暗,蒙上紅慘慘的光暈,潛伏的羅刹鳥也盡數竄出,用比席卷松陵城還詭異的速度破門而入攻擊平民,死寂的鎮子霎時充斥着哀叫啼哭。
尹驚舞四處尋不見昭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飛至高樓眺望全鎮,目測羅刹鳥數量依舊不對。
還有兩隻呢?躲在哪裡了?
半空中,蒲灏帶領各家弟子禦劍而上聯手對抗傘妖,密密麻麻的靈流彙聚攻向那柄赤色的傘,同樣被吞沒,妖紅的傘面旋轉,揚起漫天狂風,霧沉沉的血氣迷了衆人的眼,全鎮如被浸泡在血水裡,讓人作嘔。
雲湧風動,尹驚舞總算探到散落的羅刹鳥妖息,幾步尋過去,落在一戶人家前。
門楣處血迹斑斑,這是誰家?她心有所感,闖進去,院裡倒了四五具屍體,那兩隻羅刹鳥,正踩在他們屍身上吃得歡快。
尹驚舞的眼淚瞬間下來了。
兩招殺死妖鳥後,她反複檢查那幾個殘屍,多希望有奇迹發生,可惜,并沒有。
蓄謀已久,這是蓄謀已久!
她憤恨拭去淚水,天忽然明亮,她詫異回頭,空中怒張的龐大傘面合閉了,一個人正從那血紅色的傘影裡流星似的直墜出來,緊接着,傘上燃起明黃符火,從内而外,灼開一個大洞。
傘妖受不了烈焰的焚燒,化成人形,摔下來在弟子的圍攻中滾動慘叫。
昭歌自高空跌落,先砸在屋頂處,又從屋頂一路骨碌碌滾到街上,遍體關節折斷似的疼,她嘔出灘血,在那些弟子的冷眼觀望裡,艱難爬起,操控斬妖劍貫穿傘妖的軀體,給予她緻命一擊。
叫聲戛然而止,傘妖被劍穿透,身子裂開各自跌落,被熊熊火焰包圍。
等她死透,昭歌重又癱軟了下去。
斬妖劍靈漆黑的陰影在旁守着她,她朝他笑笑,方才被傘妖吞掉,陷入那片不見光的血海裡掙紮時,她真以為自己要死了,還好,她賭對了,這傘妖妖力強悍,從外部難以攻破,隻能從内部反殺。
偏頭一瞧,街上雜亂,房屋塌陷,躺滿被殺掉的羅刹鳥,吓壞的行人窩在角落裡發抖。
她被傘妖吞下去後,在裡頭至少困了兩刻鐘,顧不得百姓如何,但看來,十六家弟子緊随她之後來了,鎮上仍有傷亡。
尹驚舞叫着她的名字沖過來扶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