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下來時腰腹受傷,一動便針紮似的疼,昭歌用手撐着,道:“你可算來了,不然我還不知要在那躺多久。”
這半日接連大起大落,讓她無意關心那些弟子頻頻投來的探究眼神。
他們一定發現了樊見山的屍體,猜測着事情原委。
尹驚舞攬住她,冰涼的眼淚滴落在她手背處。
昭歌道:“我沒事,小傷。”
尹驚舞望着她,哀恸的情緒仍無緩和。
昭歌察覺到了:“怎麼了?”
尹驚舞痛苦躊躇着,道:“昭歌,我方才去你外祖家,發現……”
昭歌混沌的腦子哄地炸開。
具體發現了什麼,單看她止不住的淚便有定論。
昭歌搖頭道:“不會的,你在騙我對嗎!”
傘妖逃走後,她原想回外祖家看一眼,半途又被那妖孽攔住去路,她當着她的面揪出幾個凡人吃掉,吓得原本藏在家裡的百姓慌不擇路滿街亂竄,她為救他們,冒死被傘妖吞弑,好不容易才活着從内沖出。
可她僅剩的幾個親人,就在這段間隙裡,被害死了。
連年幼的唐之桃也未能幸免。
跪在外祖家,面對駭目驚心的五具屍首,昭歌又想起了臨江亂墳崗上,那喪鬼對她說的話。
他們都還記得你,你也不曾忘記他們吧?
她的确沒忘。
她與樊見山前後撞見喪鬼,本以為自己會先死,想不到先死的是樊見山。
可她,也等不到喪鬼的話應驗那天了。
死有什麼,活着才是最痛苦的。
每活一日,她都得目睹她珍視的人,一個個在她眼前逝去,她卻無力挽救,還有她自認美好的回憶,被一點點掀揭,撕開表層僞裝,露出肮髒污穢的底色,讓人不堪入目。
活着,太累了。
***
松陵城,有了樊衛兩家弟子參與,東岸羅刹鳥持續的攻勢漸弱,最終在衆人合力反攻下被完全壓制,鏟除,江面平息,再無風浪波濤,隻飄着一層黑壓壓的屍首。
粗略估算,足有七千多隻羅刹鳥從墓道裡跑了出來,洛家人自發下河去剿滅遺漏的,忙碌半天的衆人喘了口氣,王九陽從城内趕來,道城中的羅刹鳥也被殺盡。
“總算趕在昭天樓的人來前平息了事态。”降妖盟會的長老猶在慶幸,沒留意到樊淵眼裡劃過一絲譏诮。
這場災禍,足夠那群賤民銘記了吧?無樊家,無松陵,他們都得靠樊家才有安生日子過。
轉頭,蒲灏帶人找了過來:“掌門!出事了。”
樊淵道:“哪裡出事了?”
蒲灏有意無意掃了眼旁邊漠然靜立的淩虛,道:“秀水鎮,樊公子他……”
他膽顫而惶恐,樊淵死死盯了他會兒,突然笑了。
樊見山死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傳遍松陵,繼羅刹鳥夜襲事件後,再一次震驚了全城。
城西關,尹家弟子才安頓好傷患,稍做歇息,高鶴慌裡慌張來道:“掌門!夫人!秀水鎮那邊出狀況了。”
邵虹懶懶瞥眼他:“說清楚。”
“鎮上出了個傘妖吃人傷人,不知怎的殺了樊見山,樊家人才趕過去。”
樊見山死了?尹世霖迅疾看向邵虹,邵虹豈能讓他尋到破綻,平和道:“哦,那真是太不幸了。”
尹世霖環望四周,問她:“石師傅呢?今日不見他?”
邵虹看出他的疑慮,道:“我讓他留守藥店了,有問題嗎?”
尹世霖啞然,他在糾結什麼呢,尹皓钰一死,局勢即定,樊尹兩家早晚會撕起來的,不是這回,便是下回。
四下傷患都安穩了,見他心癢難耐,邵虹道:“秀水鎮有傷亡,你帶人去看看吧,我随後來。”
樊淵失子這麼大的熱鬧,必得親眼見到啊。
***
十六家弟子封鎖了秀水鎮。
長街街尾,他們自發讓開道路,樊淵穿過層層視線,走到樊見山和牧三途傷痕累累的屍體旁。
他望着他們慘不忍睹的死相,久久沉默着,王九陽觑着他陰郁的面目,悄悄撤遠了些,怕樊淵氣極順手把他給殺了。
其餘弟子也戰戰兢兢退避三舍,壓抑如烏雲蓋頂,令在場的人皆呼吸困難。
半晌,樊淵擡首,幽然歎了一聲,道:“查出什麼了。”
王九陽盯看邊上冷汗涔涔的蒲灏:“說啊!”
蒲灏一招手,弟子推着幾個吓壞了的百姓過來了。
蒲灏組織着措辭:“經我們查問,午時是陸昭歌先到此處,後來那傘妖莫名出現,與她打了一陣,公子又突然來了,糾纏間,那妖驟然發狂,殺害公子逃脫,而牧師兄,無人看到是何時出現的,他的屍體是我們在那邊竹林内找到的,現場很亂,還需進一步探查。”
樊淵心内對于陸昭歌,隻餘命大二字。
暗影攻打聽雨齋,她沒死,他放傘妖引她過來,她又沒死,反倒是他的人,一個接一個的喪命。
“陸昭歌現在何處?”
“她……”
樊淵怒吼:“把她給我帶過來!”
人卻已經來了,正被尹驚舞扶着,站在他們身後,淩虛立在她旁邊,明顯聽見了這話,眸色瞬時陰冷,周圍肆意打量的弟子趕忙垂了頭不敢再看。
臨江兩大派系,終弩張劍拔,山雨欲來風滿樓,他們不覺刺激,隻覺害怕。
昭歌煞白着臉,臉色罕見的陰沉可怖,先對淩虛道:“師父,徒兒對不起您。”
接着挪到樊淵面前,看了他會兒,眨眼的功夫,提起斬妖劍刺入他腹中。
措手不及。
所有人石化在了原地。
樊淵怔了下,回過神後,狠狠一掌掀飛了她。
“昭歌!”
尹驚舞哭喊着追過去,卻來不及了,緊急關頭,尹世霖從天而降接住了昏迷的昭歌,樊淵被這一劍徹底激怒,手心灌滿靈力朝他們當頭擊下,勢如雷電,殺意滿滿,尹驚舞抽身擋住尹世霖,人還沒站穩,尹世霖便拽過她反護在背後,即将被打中的瞬間,另有人擡手硬生生接下樊淵的招式。
兩道靈流碰撞,翻山倒海,撂起一衆圍觀弟子摔出去,砸得長街塵煙四起。
哀嚎聲裡,樊淵血紅的雙目瞪着阻擋他的淩虛,道:“是你?”
淩虛冷厲道:“是你自己!”
樊淵拔出佩劍又予一擊,淩虛幾招扼住劍刃,道:“今日之事,你敢當衆問嗎?樊掌門!”
他一語道破他如今的困境,樊淵冷靜些許,回顧跌倒的弟子,這些小輩弟子初次見他們在人前發火,眼裡爬滿恐懼,他緩聲威脅淩虛道:“你們給我等着。”
有陌生的男人乍現,斷喝道:“都住手!”
尹世霖循聲看去,街頭,昭天樓的審查官終于到了,正在邵虹的帶領下,皺眉端視眼前的一切。
緊張的局面得以終止。
尹驚舞與尹世霖各自站定,默契地避開了彼此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