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後,遊蕩到樹下,雪夜探起手,漫天輕晃的竹簡中,有一枚被靈力牽動,飄了過來。
這枚竹簡是暗的,上頭的妖,已經脫離冥界掌控了。簡上書:白骨精,萬年前仙界神族大戰,屍首落凡塵,與凡間戾氣集結,生出此種孽妖,不滅之身,族群龐大,逢亂世必出,性狡詐,善惑人。
寥寥數語,聽來無甚特别,卻不知被這妖殺死的人,何其之衆。
雪夜将竹簡摁進掌心。
百年前,長行大亂妖司,造下殺戮,整座冥界的幽蘭露都被染成了血紅,他們多日不眠不休,驅除四散的妖鬼亡魂,讓冥界恢複了平穩,封妖塔修好後,他立即帶人去了凡間,準備将逃走的幾個孽妖抓回來。
卻猛然發覺那些妖,被仙界劃進了命薄。
白骨精率領的一幹妖,元佑玄冥二者,皆是犯下無數血案的大禍害,終在仙界有意的操控下,放虎歸了山。
他在郁郁中等了百年,那批孽妖沖破妖司下的封印,開始在凡間作亂,徹底引起冥界注意,便是八年前,昭歌一家在北地時。
那日,白骨精現世,東虞邊境,風沙滔天。
黑白無常,墨子慕,浮生率地府鬼兵前去收魂,此事乃妖司之責,于是,他也跟去了。
到時,陸家弟子正陷在白骨精的包圍圈裡,苦苦破局,遼闊的地界上,森森的骷髅成堆抱團從沙層中鑽出,密集如浪,襯得那些執劍反擊的陸家弟子,如海上的一葉扁舟,分外渺弱。
他們血戰三日,他們也觀望了三日,冥冥中,還有旁人在。
天上濃厚的烏雲裡,隐約能瞥見仙界中人的身影,如他們一樣,在冷眼俯瞰。
仙冥兩界的神仙,高高在望;白骨精,陸家人,彼此厮殺;躲在遠處的樊家人,心懷鬼胎,現場暗潮湧動,透着絲絲詭異。
一番以命相搏的對戰後,活下來的人數漸少,陸家仍未撤退,那份悲壯,讓白無常率先動容:“仙界弄出這麼大陣仗,隻為針對幾個凡人?”
墨子慕道:“這些凡夫俗子,倘若知曉自己拼死維護的,不過是個笑話,該作何想?”
浮生皺眉道:“他們是尋常人,但壞就壞在,斬妖劍對他們認主了,仙界,是沖斬妖劍來的。”
見過妖吃活人嗎,和猛獸食人極像,啃咬,撕扯,皮開肉綻,吞咽,甚至比野獸更窮兇極惡,吃完肉骨,還要吃靈魂,在他們的風卷殘雲下,凡人往往什麼也不剩。
面對這般慘狀,冥界衆人無權幹涉,都難以抑制地起了同情。
雪夜忘記自己當時具體的想法了,唯記得白無常看到他的表情時,吓得大驚失色,拉住他道:“我們今日隻是來收殘魂的,雪夜。”
他見他唇齒開合,腦中混沌,不理解他的意思,遲鈍低頭,默念道:我知道,我無權救任何人。
卻在最大的白骨精即将追上那女孩時,義無反顧沖了出去。
“雪夜!”
“陰君大人!”
駭叫聲裡,粗粝的風沙迎面刮來,他落在那個瘦小的身影前,擋住了她。
女孩幹淨的眸中溢滿驚恐,呆愣望來,他伸手蒙住她的眼睛,很快便感覺,白骨精尖利的骨爪從後穿透了他的胸膛。
場面血腥,劇痛襲來,他整個人晃了晃,女孩似有震動,淚水濕透他掌間,他吞落唇齒間的熱血,那一刻,心裡是想死的。
可惜那個妖,沒能殺死他。
等他重傷初愈,再醒來時,已是八年後的今時了。
昏迷期間,他留的爛攤子,冥界收拾地差不多了,那批白骨精,一半是白無常他們為了救他,殺死的,另一半逃脫,沉入了地下。
陸家上百口人,隻活了昭歌一人。
不是誰都有逆天改命的機緣,他們沒再收她的魂,隻是清除了她的那段記憶。
也是意料之外,去年他被貶往凡界,會遇到長大後的她。
雪夜歸位了竹簡,見妖司外青黑的山頭,有半輪朗月探出。
此刻,她是否也在望着這片月色?
他靜默,臨淵站在他身後遠處,也清楚他在想什麼。
八九年,于冥界,彈指一瞬,可妖司的時間,從百年前長行之亂起,便停滞不前了。
他,雪夜,蓮舟,與這滿殿無面将,依然活在那天。
三百年前,他初來妖司,當時,封妖塔未破,長行還是把尋常佩劍,雪夜,也不是如今這樣。
那時的陰君大人,俊朗疏沉,似宮内涼薄的水冰鏡一樣冷僻,觸目生寒,但言行舉止,還是能讓人感受到他皮囊下的柔軟溫和。
那種慈憫天下卻無能為力的悲傷,誰都可以窺見一二。
直到長行成靈化形,雪夜臉上常見笑顔,連妖司上下氛圍也跟着輕松很多,他暗中與其他無面将談論,都覺這是好事,但蓮舟說,長行外熱内冷,讨喜的笑臉下一定藏着别的目的,雪夜恐會被騙。
他隻想雪夜少些沉重,便沒多想,且妖司安定多年,不見得會因一個長行出差錯。
終在百年前那日,長行毫無預兆破壞封妖塔,孽妖出逃,冥界大亂,他在鏡宮深處找到雪夜時,還不忍心告訴他這個事實。
雪夜問他,是不是長行又闖禍了。
何曾想到,長行這次闖的禍,大到足以影響三界格局。
他們一路殺出妖司,到地府内,正好撞上陰律司判官淩煜被妖邪重創,神魂飛散。淩煜與白無常,算是冥界少數幾個能與雪夜說得上話的好友,他就那麼死了,猝不及防,死在雪夜懷中。
這僅是個開始,明姑喪命,幽靈帥折損,樁樁血案擺在眼前,雪夜撐着口氣随衆人平了叛亂,在冥界邊境,将逃離的長行抓了回來。
“你知不知道你幹了什麼!”
妖月殿内,他痛心疾首。
長行卻一改往日乖覺态度,化身長劍捅向他,“你不是早就想死了嗎,我幫你。”
“雪夜,你一貫仁慈,對凡人報有信心,覺得他們是世間最良善靈秀之物,可你睜眼看看,若他們當真如此,冥界早該不複存在了,枉死城滿城冤魂如何來的?他們逞兇鬥狠,無惡不作,當王的開疆拓土,放肆屠戮,當民的窮兇極惡,活不下去了,易子而食,活人相食,何來的良善?不過都是沒被逼到絕處罷了!”
“同存凡世,明明我們妖族更團結一心,比他們活得更久,也更厲害,憑什麼是他們将我們趕盡殺絕?我們才該是凡界之主!”
雪夜盯着沒入腹部的劍刃,那陣震撼的錯愕,逐漸變成冰冷,拔出長行劍,硬生生折斷了。
斷刃劃破他手掌,血肉模糊,長行的魂魄現身,道:“你還是要站在凡人那邊,對嗎?”
雪夜堅決道:“是。”
長行笑過,哭過,傲慢過,因這一字,面上又翻騰出從未有過的恨意。
親手毀掉長行劍後,雪夜命人将長行押入煉獄,此後,四處找尋出逃的孽妖,沒有一刻得閑,隻想略作彌補,背後的苦楚,隻他自己知曉。
可惜,那幾個妖,被納入了仙界命薄。
此消息震驚了地府,衆人皆知千年來,雪夜是曆盡艱辛才将那些妖抓下來的,他還了凡界百姓一片難得的安甯,而今,仙界說放就放?
閻羅殿内,冥帝當衆警告他不要再問再管,面對百官注視,雪夜凄厲笑了出來,而後默不作聲走了。
刹那間,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他的絕望。
可冥界大亂後,衆仙自顧不暇,無人能拉他一把,所有的矛盾,爆發在八年前,逃離許久的白骨族在凡間現身了。
那時的場面,至今想來,依然恍如隔世。
白骨精破了妖司的封印,還悄無聲息,壯大到了這個地步,從沙層下爬出,密密匝匝,狂蜂亂舞,多到看不清數不盡。
堂堂凡間捉妖界,隻來了陸家一門弟子抵擋。螳臂當車,以卵擊石。
戰事正酣時,衆弟子依賴的斬妖劍還莫名失靈,他便知,這些凡人要完了。
他們以為自己的敵人隻是這些妖邪,但其實,真正的敵人,是仙界的神。
多可笑的對比,為了保護凡世百姓,他們與妖邪舍命相搏,天上的神,卻以絕對的神力,輕易碾壓了他們所謂的抵抗。
陸家去了幾百人,最後從包圍群中跑出來的,隻有那對母女,但還是無法逃離大妖的魔爪。
母親死了,那個小姑娘抱着斬妖劍摔倒在地,白骨精的骨爪從天而降,當時,所有人都閉了眼,便沒能看到,雪夜是經過怎樣的掙紮,才選擇沖過去的。
他舍身為那女孩擋下緻命一擊,那刻,他甚至在他眼裡尋到了解脫。
不知為何,眼眶酸澀得厲害。
由長行而起的這道創傷,刻在他與蓮舟心裡揮之不去,最深的一道,無疑是在雪夜那。
他們都過不去了。
之後眼見那妖還欲攻擊,白無常先飛過去撈回了雪夜,他與浮生緊随其後,大妖被他們聯手擊散,另一半見勢不妙逃入了地底,事發突然,誰也沒顧忌後果,冷靜些許,天上的神仙下來了。
雪夜受傷昏迷,在場職位最高的人,是墨子慕。因淩煜的死,性情古怪的墨子慕一直對雪夜冷言冷語,他們去救他時,他待在原地沒動,見仙界中人來勢洶洶,總算站了出來。
“你們這是何意?”那幾個倨傲的神仙,是天妖族的神。
仙冥兩界自古分居天地兩端,井水不犯河水,此次險些起沖突,卻是為了這個凡人小孩,隻差她一條命了,可誰讓雪夜沒忍住。
想是冥冥中自有注定,由不得本心。
天妖族神不客氣,墨子慕也沒什麼好脾氣,指着雪夜和那邊被吓懵的女孩道:“這兩人,我們保了。”
幾個神仙留下兩句陰陽怪氣的話,離開了。大意是,冥界膽敢插手活人之事,别怪仙界問責。
血灑落滿地,大風怒号,墨子慕叫醒了呆滞的衆人:“都别愣着了。”
白無常道:“那個小孩,還留嗎?”
他們今日是來收陸家人殘魂的,那女孩的名字同樣在生死冊内,如今被雪夜護住,算是逆天改命。
墨子慕掃了眼不省人事的雪夜,道:“留下她,至于她能不能活着走出這裡,看她自己的造化。”
回冥界後,他們自然遭遇了冥帝的訓斥,好在太子伏幽從中周旋,雪夜重傷難愈,陷入長眠,他們一行人,便被保了下來。
那時,昏睡于雪夜是好事吧,睡過去,他不會再有任何負擔,能從泥濘的妖司内短暫抽身,忘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