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簾探進亭内,灑遍全身,刺骨透心的寒涼仿佛要剮下一層皮肉,霍天無端笑得很大聲。
亭外雨勢漫漫,他滿腔悲涼,整個人被巨大的痛苦淹沒。
這些年,他單靠一隻手,扒在懸崖邊搖搖欲墜,徘徊多年,終于尋到理由,不必再忍了,他掉進了心底那個腐蝕出的黑洞裡。
下墜,眩暈,惡心,又因這份清醒而猛地放松了。
短短數日,他從一個被戳脊梁骨的私生子,變成無人在乎的棄嬰,再到現在,又成了人妖共生的孽種。一次比一次糟糕,命運究竟還要跟他開多少玩笑?
同生凡世,為何所有壞事都落到他頭上了?
白铮目睹他倒地長笑,笑得比哭還難看,上前放緩語調道:“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這是事實,這下,你該明白,淩虛為什麼那麼厭惡你了吧。”
過往種種細節浮現眼前,淩虛對他那深重的嫌惡,瞬間可以解釋了。
心神俱焚中,霍天來不及往深處想,或許,也沒有可猜忌反刍的,從她說出來那一瞬,所有關節被打通,完全不用再多解釋,這話,是真的。
他瞪向她,葛二和這個妖,前後揭露了他的身世,他一點也不歡喜,道:“你緣何要告訴我這些?”
白铮道:“我隻是不想看你被人蒙蔽。”
“你可真好心。”霍天哼笑一聲,旋即變色,騰身而起,催動銀絲纏上她的軀體,無數條絲線陷進肉裡,白铮頓時疼出冷汗,霍天血紅的雙眸裡殺氣滿滿:“那便對不起了。”
“你要殺我?”白铮驚詫。
霍天道:“我很感謝你告訴我真相,但我非常不喜歡,這種被人窺探的感覺。”
他僅剩那點岌岌可危的尊嚴了,可沒人拿它當回事,他被所有人踩在腳下蹂躏。
白铮道:“我沒殺過凡人。”
霍天手指一動,銀絲蓦地收緊,紅衣上有血迹漫出,他道:“還想騙我?你沒殺過人?你根本不是幽篁山的!若說實話,我還能留你一命。”
白铮雙手背後,妖力聚集在指尖,破土欲出,猶豫會兒,她忍住了,放棄抵抗道:“好,我确實不是幽篁山的妖,我此次,一沖陸昭歌來,二是沖淩虛來的。”
出乎意料,霍天放開了她:“這還差不多。”
白铮甩去手上血珠:“你怎麼看出,我不是幽篁山的?”
霍天道:“直覺,前夜初次見你便猜到了,披再美豔的人皮,你也藏不住你這身妖氣,比如,你現在出現在陸昭歌面前,她也照樣會一眼認出你來。”
“我們果然是一類人,”白铮笑道,“我隐瞞了我的身份,但你的事,我并無半句虛言。”
霍天道:“昭歌的仇家隻有白骨精,八年前,是你害死了她一家?”
他一臉平淡,白铮道:“不是我,那些都是我父輩的恩怨,我此次,專程來終結這一切。”
父輩?看來,不止一兩個白骨精,是一整個白骨族。霍天道:“所以你騙我?想讓我與他們反目成仇?”
白铮笑了:“霍公子,我誠心來此,怎會騙你?何況,你問問你自己,你不是也有這種懷疑嗎?我說謊與否,你心知肚明。”
“你的生母是妖,而我的生母是凡人,所以,我們同病相憐,都是人和妖生出來的孽種,不過你比我幸運一點,你的母親,用半身妖力運轉出了玄淨丹,讓你至少是個完全的凡人之軀,而我雖有凡人血統,内外卻與妖類沒有區别,但你比我倒黴的一點是,你是被凡人養大的,自小活在凡人堆裡,日子必定不好過吧。”
霍天憤然道:“少與我套近乎,沒有證據的事,我憑什麼信你。”
白铮道:“我知道,想借此讓你與你師父決裂,遠遠不夠,那麼,證據給你。”
她自袖中取出一封泛黃的信箋,道:“沈香寒留給你的親筆血書。”
霍天的怒意更深了:“她墳墓裡的書信,是你們拿走了?”
白铮道:“嗯。”
霍天驚訝于她的從容:“你們就不怕被我們發覺嗎?”
白骨精這種禁妖,吃人殺人臭名昭著,族中不可能有沒沾過人命的善妖存在,一旦在東虞動用妖術,定會瞬間暴露身份。
白铮解釋道:“東虞遍地捉妖師,我們想要調查,并不敢輕易大肆動用法術,故而入世後,我們是像凡人一樣,一步步自己去查證的。”
“你們早就盯上我了?”霍天踩中了死處。
原來他不是他以為的那樣,毫無價值,自小習慣被人忽視,他壓根沒想過有人會害他,對他曲折的身世感興趣,以至沈香寒留給他的書信無故失蹤,他都沒有細思緣由。
本想樊家帶葛二來松陵給他潑髒水,是極限了,這些妖,竟還趕在他們之前。
白铮道:“沒有多早,大概先你一兩步而已。”
霍天上下瞥她:“你們已經可以藏在凡人堆裡活動了?”
白铮道:“是啊,我們白骨族滿身血腥氣,一出現便會被捉妖師察覺,但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凡間日新月異,我們也要有點長進,否則,還如何生存?”
這八九年來,淩虛和昭歌以及大半個捉妖界,都在盯着凡間動向,可這些白骨精,早就掩人耳目混迹于世了,套上人皮,白夜潛行,默默無聞,恐怕沒誰會猜到,白日擦身而過的尋常路人,會是東虞赫赫有名的禁妖。
放在以往,霍天還會驚歎,但此刻,什麼禁妖,世仇,都與他無關,他拿過書信,想打開,又察覺到了什麼:“那這之前呢?你們進不了聽雨齋,我過去不常出門,你們又是怎麼發現我與淩虛關系存疑的?”
樊家是借秦洄這個突破口,秦洄年少,但不蠢,可能會被熟悉的樊家利用,絕不可能與陌生的妖邪為伍,難道,聽雨齋還有别的叛徒?
有那麼一時,他幾乎要懷疑昭歌了,很快便打消了這種疑慮。
白铮坦蕩道:“你既已猜到,我便不瞞你了。”
真有?不可能,她若派旁人來聽雨齋偷窺,以淩虛警醒的程度,必然會發覺,那除秦詩一家,昭歌之外,還能有誰?
霍天咬牙恨齒道:“是……紅錦天?”
他忽略了,誰說叛徒一定是人,紅錦天對他的關注不少,有時顯得過度殷勤,現在想來,分明可疑!
白铮道:“是它,聽雨齋傳承百年,内外固若金湯,結界重重,我們想盡辦法都束手無策,又不敢真正動用妖術偷入,才選了不會引起懷疑的紅錦天,你們會警惕一個妖,總不會警惕一個松陵土生土長的靈吧,找到它後,我還在苦思,要如何不動聲色把它安插進去,沒想到後來,是你那好師妹,親自帶它進的聽雨齋,幫了我們大忙。”
她笑微微的,霍天想起昭歌,心裡不太舒服,慢慢拆開信箋。
上面的字略有褪色,的确是沈香寒的字迹。
霍天掃了一遍,仰頭看向白铮。
白铮道:“你很希望這一切是假的,可惜從頭到尾,我們僅靠人力去徹查,無從造假。”
“從紅錦天口中,我們覺出你與淩虛關系怪異,以此為突破,查到了沈香寒,漸漸摸透了整件事。”
“沈香寒留給你的信,抱歉我們先看了,那時她在萬般絕望之下,心中依然念着你,覺得你長大後會去找她,所以,她不想将你永遠蒙在鼓裡,便寫明了你的身世:你不是她的孩子,你的生母乃臨江一女妖,時過境遷,她望你不要為之惱怒,她過去将你視為親生骨肉,隻願你得知真相後,能好好活着。”
“我們發現了這個驚世駭俗的真相,以你的年歲,往前調查,在建安十二年前後,臨江隻出過一個妖,雲妖,霄露,這個名字,你記住,查明霄露身份後,我們又調查她的死因,後來發覺,她在臨江出現又消失的時間,與你師父淩虛的活動軌迹高度吻合,沈香寒也一樣,他們三人停留在同一地點,你該清楚,當中有怎樣的糾葛。”
“原先我們也當淩虛與沈香寒有什麼見不得的人的關系,但從沈家那頭查起後,又翻出了一件舊事。”
“多年前,你師父淩虛,原是沈家的長子,因他娘身份卑微,他又性情反叛,不得沈家重視,後來,他娘不堪折磨,被逼投了井,他與父親決裂,怒而離家出走,連沈老爺重病,彌留之際,也沒回來看一眼,沈家宗族大怒,将他從族譜上除名,抹去了他在沈家的一切痕迹,而那時,沈香寒是沈家唯一一個與他有情誼的人,兄妹分别十餘年後,沈香寒出閣,便趁霍骁離家後,四處找尋兄長蹤迹,終于,二人相會在了臨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