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露當初想讓他做人,但最後關頭,發覺淩虛隻是利用她,她也後悔了吧,她預見了他無依無靠的悲慘一生,才欲扼殺了他。
霍天想怨她生了自己,想怨沈香寒養大他,可都舍不得,那麼,該怨的隻有淩虛了。
那個冷血自私的男人,是一切的源頭。
那時讓他殉陰陽間,實在太便宜他了!
白铮道:“假以時日,你能接受的,這萬年來,我們一心往三界紮根,一邊睚眦必報,拼命掃除障礙,我們知曉,凡人太多了,他們活個十幾年便能生子延續血脈,我們卻要先花費一二百年來修煉人形,因此,我們必須無所不用其極,才能争得過他們,早日奪下中原,從暗處光明正大走出來。”
霍天仰看夜空一望無際的黑煙,道:“你們就如此青睐這片土地?”
白铮笑道:“當然,這裡這麼美,溫暖,遼闊,生機勃勃,誰不喜歡?隻可惜,我們的先祖遲了凡人一步,我們族群還有凡間妖類,今世才被步步緊逼,連生存之地都被剝奪了。”
霍天聽着她的描述,清醒了過來,道:“你同我說得這麼詳盡,不怕我傳出去嗎,我到底是個外來者。”
白铮道:“我告訴你的,自然都是無足輕重的,你可以知道,傳出去,那些凡人又能做什麼呢。”
萬年來,他們見遍風雨,什麼沒經曆過,東虞捉妖界勉強算個對手,但鏟除他們,也不費力。
“這次,族中将攻打松陵的任務交給了我,一并讓我們善待你,我們很清楚,凡人對待與他們不同的人,何等的歧視冷遇,你不必擔憂,凡人喜論個血統高貴,恨不得從投胎起,便把人劃個三六九等,而我們白骨族所有妖皆為一體,隻要認了你,你便是自家人,無論你是何身份,隻要是能者,有心者,我們提供一切助力。”
白铮望着他,語氣真摯:“所以,你希望我幫你嗎?”
她還記得他将自己魂魄出賣給了青光鏡妖的事。
“隻要你願意,我可以命族中幫你找到那鏡妖,重新與其談判,留下你的魂,往後,讓你長生不老。”
霍天舒沉道:“多謝,但,不用了。”
極小的一聲,無比堅決。
“為何?”
原因,霍天并未回答。
***
亥時。
松陵黑雲壓城,夜色如濃墨般粘稠。
一場大戰在雲霧中悄然展開。以斬妖劍劍氣為信号,經過這半日集結,散在城内各處的松陵弟子逐步趕來彙合,湊齊三千名弟子,一邊暗中轉移百姓,一邊朝着白骨族占據的松陵縣衙攻打,初時勢如破竹,遊刃有餘,但随着地下鑽出的妖漸多,十六家弟子力拼不敵,死傷大半,他們才減緩了攻勢。
後到的這批白骨精,妖力遠勝先前,本就毫無勝算的一場戰役,徹底陷入死局。
城中防線内,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有哨探遞來消息:縣衙那端妖邪發話,讓他們束手就擒,便留他們一命,若還負隅頑抗,全城一個活口不留。
“呸!”有弟子聞之猛啐,“這種話,他們騙鬼去吧!”
局勢一覽無餘,另有弟子絕望道:“反正活不下去了,跟他們拼了去!”
口号喊得響,但看看後方縮成一團可憐無助的大批百姓,他們又偃旗息鼓了。
——他們肩負除妖殲邪的使命,與妖邪同歸于盡,是大義,可這些百姓如何辦?走又走不出去,若他們再死了,這些人手無寸鐵,隻能淪為妖邪口食,被吃光殺盡。
衆人紛紛望向人群内,那裡的火堆旁,邵虹,陸昭歌,蒲灏等幾個掌門都在。
昨夜他們尚在一同決議陸昭歌的生死,今夜,有人便已不在了。
——這場禍亂讓各家皆有傷亡,衛家弟子學藝不精,率先覆沒。
蒲灏環抱着一個鼓脹的包袱,手伏在上面,久久無言,神色間痛苦恨意交織,有點吓人。
弟子們都明白怎麼回事,那包袱裡的,是他們才從妖邪占據的地盤上搶來的蒲恪的頭。
與之相對,邵虹臉色也極差,見昭歌詢問,她才收斂心神道:“石琮死了,我見到她們了。”
昭歌問:“誰?”
“蝶妖,來了好多。”
白日,邵虹回尹家召集人手時,尹家内外被妖邪毀得差不多了。
白骨精殺了石琮,用他手裡的烏羽驅使了幾十隻妖入家中屠殺,弟子們用煉制的毒藥反擊,勉強抵抗住了,可她到家時,又有幾十個女妖登門尋仇。
初時,她還弄不清她們是誰,一場厮殺後,那為首的蝶妖麝鳳,終于向她道明了身份:“你們尹家,千不該萬不該殺我姐姐的。
“黑蝶情咒,是我們蝶妖族最厲害的咒術,中咒者萬般痛苦,同樣,下咒者也會遭到反噬,灰飛煙滅,我姐姐她那麼惜命,為何最終甯可與你們同歸于盡?
“隻因我姐姐碧鳳,是這萬年來,我白骨族所有妖邪中唯一的善妖,唯一一個!你知道她有多難得嗎!!
“她從不食人,日日苦修,堅守千年,遠離一切誘惑,就為了能真正修得仙身,可她隻是去了凡間一趟,想靠自己過情弦,你的那個好兒子便聞風而至,不分青紅皂白,在漓城街頭一劍殺了她的愛人,那凡人倒在我姐姐懷裡時,她跪地求遍所有人,可硬生生拖到那凡人斷氣,也沒人願意放他們一條生路,逼得我姐姐不得不動手反抗!
“你以為,黑蝶情咒隻是逼迫你們愛人相殘,夫婦相殺,兩人隻能活一個嗎?太小瞧我們了!這情咒深入魂魄,亦會随血脈流傳。他們當中自願殒命的那個,死後入了輪回,下一世,依舊逃不過這詛咒,他還得與他愛的人,去争奪一個活命之機,哈哈哈,而僥幸活下來的那個,他也切莫掉以輕心,一旦他此後再愛上其他人,這詛咒又會應驗,他死後進了輪回也是同樣,來生,詛咒照舊,他又要殺了他的愛人!若期間他誕育了後代,這咒言也會一并傳給他的兒女,一代傳一代,永無斷絕,讓你們尹家生生世世都休想解脫!”
六年前,漓城,蝶妖。久遠的一次降妖經曆,在這個松陵全城淪陷的關頭,被翻了出來。
真相浮出水面,邵虹想起拼死護送他們逃離的全自秋一行人,終究垂下了始終高昂的頭顱。
“我們錯了,”她無力念道,“子珏當初,不該去殺那個妖的,我們錯了……”
她眼眸幹澀,無淚可落,心如被抽空了,滿腔悔意。
“是我害了他們。”
聽到她自責,昭歌難過至極。這咒言的陰險程度,超出了她的認知,太慘了,尹天晟一家都死了,那尹驚舞和尹世霖,他們來日該怎麼辦?甚至還有……遠在梅城的林瑩。
惶恐的情緒如無形的惡鬼,掐住了在場每個人的脖子。
“劫數啊。”有老人凄聲道。
“掌門!”
伴着高呼,前線弟子踉跄而至,對蒲灏道:“縣衙那又傳話來了!”
蒲灏眼珠遲鈍轉動:“什麼。”
“他們說,我們不願投降也可,隻需交出斬妖劍和……陸姑娘,他們便先不屠城,還能留給我們一片地方,供我們存活,否則的話,兩刻鐘後,要對這邊發動總攻,片甲不留。”
衆人齊刷刷轉向昭歌。
昭歌面無波瀾,隻低眸,摸了摸身側懸挂的斬妖劍。
方家掌門四下望望,道:“空口無憑,我們如何能信?”
弟子猶豫:“他們說……”
“說什麼!”
“說我們要知道而今是何局面,松陵百姓危在旦夕,十六家窮途末路,所以我們沒有質疑的資格。”
黃家掌門鐵青了臉:“他們全然不在乎我們信與不信,更非真心放過我們,他們隻是給我們撂了條路,讓我們自行抉擇,不走,必死,試着走了,興許運氣好,真能争得活下去的機會。”
“你們要賭嗎?”他問。
他背後坐着幾十個世家掌門,多數首席弟子,更後方圍擁着大堆男女老少,所有人死裡逃生,都還沒回過神來,此時,無人率先發言。
火堆寂寂燃燒,映襯地衆人面目一片焦黃,神情似也被火烤融了,悲喜難辨。
昭歌注視着他們,須臾,自嘲地笑了。
這選擇,恐怕又是霍天為了逼她現身想出來的,熟悉的路數,她因白骨族侵入松陵,被迫與這群人冰釋前嫌,站在同一陣線,現下他一句話,這幫人必定又要為此起内讧,上趕着來決定她的命運。
她撫上臉頰那道疤痕——這是先前蒲灏拎她到他們跟前時,被石頭砸的。
疼痛忘記了,然被他們指摘那一幕,始終清晰如昨。
再看過去,衆人貌似已暗中定了主意,你來我往互相打過眼色後,洛家掌門開口道:“陸姑娘,你……意下如何?”
昭歌沒說話。
蒲灏站起來道:“隻有兩個水刻,都别拘着了,有話想說便說出來吧,我不信你們不怕死。”
他發話,衆人再無顧忌,世家弟子原地未動,倒是有三五個平民男女先撲到昭歌身前,跪地揪扯她,哀嚎道:“昭歌,我看着你自小長大,知你良善,心懷天下,求你救救我們吧!”
昭歌人晃動不止,面容卻漸漸凝住了。
他們繼續哭訴:“我爹娘年邁,實在不忍他們被妖邪魚肉,陸姑娘神通廣大,還請發發慈悲。”
“我兒尚在襁褓,求姑娘開恩,若還念着我之前随波逐流诋毀你的仇,我現在便還!”說着,一男人左右開弓,劈頭蓋臉扇起自己耳光。
“昭歌,我給你磕頭了!我不想死!那些妖吃人啊,你是陸家後人,見慣了妖邪的,在他們手裡還能活,我們不行啊!”
被推出來這幾人,也承接了那些百姓的意見,聽着這雞飛狗跳的動靜,昭歌的心又死了一次。
她轉臉看去,十六家弟子也知對她不起,眼裡多閃露愧色,但并未出言阻止。
與妖邪硬拼,他們必得送命,但若把她交出去,沒準真能拖延時間覓得轉機,絕處逢生呢。
昭歌明白他們的意思了,道:“都起來吧。”
她沒明說去不去,幾人戰戰兢兢,跪着沒動。
邵虹涼涼的聲線忽然穿過來:“你們真以為送出了她,那些妖會放過咱們嗎。”
四周頓時靜谧了。
有人道:“那依夫人之見呢?”
“殺。”邵虹言簡意赅。
“殺?”有弟子激憤冷笑,“你說得輕巧,你尹家弟子到過城中心嗎?與白骨精交過手嗎?我說的不是那些低階的,是有修為的!你殺一次,他們還能就地占據屍體再活一次!妖魂永遠不散,你隻管殺,卻不知我家折了多少人!”
“就你仁義,我們盡是宵小之徒,那便容我再小人一次,讓她去吧!她去了尚能拖住那些妖,拖住霍天!他不是最恨她了嗎,讓他們師兄妹自己去撕吧!”
“行了!”
蒲灏斷喝一聲鎮住衆人,擱下懷中人頭,望着昭歌:“陸昭歌。”
他朝她走了兩步,俯身作揖:“先前我們有眼無珠,輕信了霍天,害松陵成了如今這樣,我向你賠罪,望你看在……望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别恨我們。”
話說到這份上,便再無餘地了。
所謂的嘗盡人情冷暖,原是這番滋味,昭歌笑了笑,松開緊攥的雙手,掌心熱血一股股淌出來,順着指尖滴答墜地。
尖銳的痛楚後知後覺,昭歌皺眉收緊髒腑,翻過手盯看那血色。
再擡眸時,她眼裡明顯多了絲生氣,轉身望着漫天黑霧,輕聲道:“不必說了,我去。”
“昭歌!”邵虹喊道。
昭歌解下布包,将裡頭的五音卷交給她:“替我小心保管,若這卷書即将落入妖邪之手,便直接焚毀。”
“時辰快到了!”遠處有弟子呼叫,催命般的。
邵虹仍想攔她:“你去了他們會怎樣對你?你想過嗎?”
昭歌愣了一下,腿微微發了軟,她跺跺腳,深深呼吸,怕,總歸是怕的,那些妖畢竟是禁妖,她的仇人。
但沒辦法。
她迎上四面八方那道道鬼火般的眸光:“沒到最後一刻,我們誰也不要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