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盼下意識倒退一步。
損毀禦賜之物,這罪名可是萬萬擔不起的!
她幾乎是本能地一抖肩,一松細鍊,鹞兒受到驚吓地搓身撲翅,箭也似地直向天空,飛個無影無蹤。
顧盼一臉“這下死無對證了吧”的揚着下巴。
哪知柳扶微忽地一展畫卷,衆人方始看清,這哪是什麼題字,不過是一幅工筆手繪的“菩薩圖”。
顧盼呆住:“你、你不是說這是禦賜的麼……”
柳扶微施施然将畫卷回去,“我幾時說過這是禦賜的了?”
微風輕拂,顧盼看到薄紗後的那一雙盈盈笑眼,終于意識到是自己被耍了!
她沖上前去将畫卷一搶,非要叫大家看清那畫布上根本沒有什麼爪印。
大概是老天都看不過眼,畫卷忽然原地燃了起來,場面一時大亂,等衆人回過神時,畫燒了,連太師夫人都驚動了來。
帷帽落地,柳大美人撫着自己的臉蛋,故作楚楚可憐狀:“顧小姐何至于此?”
***
之後,在宴席上,太師、太師夫人都沒再給顧盼一個好眼色看。
柳扶微實在憋不住笑,借故出去逛逛,阿蘿看自家小姐樂了一路,忍不住道:“小姐,不管怎麼說,那幅菩薩蠻你也費了不少心思,怎能說燒就燒……”
“不是你燒的麼?”
“不是。”阿蘿瞪大眼睛,“那、還真是顧小姐幹的?”
這下輪到柳扶微困惑顧盼怎麼盡幹這種“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事了。
忽聽就近一聲輕啼——又是那隻“小将軍”。
它停在假山後,腳上那根鎖鍊給纏在石縫中,動彈不得。
察覺有小厮朝這走來,當即差阿蘿去将人引開。
鹞子靜靜伫立,柳扶微慢慢湊近,一人一鹞大眼瞪小眼。
這隻鹞子竟生了一雙赤目,瑪瑙似的透着光,隻是翅膀上有鞭傷,顯然都是給人折磨出來的。
黑翅鹞好似看懂眼前的人是要救它,沒吭聲,待皮套解開,依舊一動不動杵着,柳扶微忍不住戳了一下它的腦袋:“傻啊你,不懂逃?”
鹞子眨眨眼,好似端詳着她,柳扶微莫名從這鳥的眼裡砸吧出一股“慈悲”的禅意。
唔……難道是舍不得離開主人?
她懶得再理,徑自回到宴廳,哪料那隻傻鳥又巴巴飛來。
……果然已經被馴化了呢。
鬧了這麼一出,太師夫人對那隻神駿的黑翅鹞來了興緻,宴席後半場,顧盼主動将鹞作為壽禮送出,扳回一局。
阿蘿不忿嘀咕:“太師夫人變臉也忒快了……”
柳扶微見怪不怪吃着酒,不留神又打量起那隻鹞,忽地直起身:“它眼睛怎麼變色了?”
“變了嗎?”阿蘿說。
“方才我看到時,明明是紅眼睛。”
“本來不就是黑的麼。”
這下柳扶微都搞不清是這隻鹞的眼睛會變色,還是自己瞅花了眼。
旁席有個薛達公子聽到了,湊趣說:“柳小姐,我看《酉陽雜俎》有過記載,說有些陰曹使者,會借飛禽走獸之身遊蕩人間,預見血光之災雙眼目變紅,保不齊顧小姐那隻鹞便是隻神鳥,哎呀,那你不是要倒黴了?我與天師觀邱真人頗為相熟,需不需為柳小姐引薦……”
柳扶微回敬了她一個白眼。
鳥的眼睛是個什麼色兒,倒沒在這問題上愣太久的神,不多時柳府的管家蔡叔找上門,說家裡有事需得她回去。
本以為是阿爹回府,到家才知,急吼吼召喚她回去的是二姨娘。
“阿微啊,你爹原本說好,傍晚會抵達長安,老蔡他們早早等在城門外,但城門關了也沒等到人……會不會出什麼事呀?聽說最近外頭妖孽橫行,可不太平了……”
姨娘周氏是七年前才過門的柳家,雖為妾,但柳老爺并未再娶,滿打滿算也是柳家半個女主人。說是半個,實因她事事拿不動主意,便如此刻,不過是丈夫晚回來兩個時辰,就急得方寸大亂,恨不得要拉着柳扶微連夜出城。
“應是途中耽擱了。”
“我這幾日總是心神不甯的,隽兒也同我說他做了好幾夜噩夢,你也曉得小孩子家有時很靈驗的……”周姨娘說着推了一把五歲的兒子,“快同你阿姐說,你都夢到了些什麼?”
柳隽說:“阿姐,我夢到一隻巨大的烏鴉,将我們家的天空都給遮住……”
“打住!”柳扶微最忌諱聽這些鬼神腔調,“阿爹公出,身邊亦有同僚相随,他們自會互相照應。宵禁出門,姨娘是想找金吾衛喝茶麼?”
*****
這一日着實傷神,柳扶微回房後,稍作洗漱就上了床。
阿蘿點完蚊香正要熄燈,柳扶微讓她留根蠟燭——聽了一整天神神叨叨的話,入了夜心裡難免發毛。
帶着雜念入睡,難免生夢,夢裡的人和時間颠來倒去,不知睡了多久,她一頓口幹舌燥,裹了外裳下床倒水,摸了好幾下才摸到茶壺,喝了兩口,發現屋内的蠟燭是滅了的。
柳扶微惺忪着眼,見一扇窗開着,想是阿蘿又粗心了,于是昏昏沉沉走過去。
指尖剛搭上窗沿,一個聲音猝不及防鑽入耳縫,宛如百隻千隻鳥同時撲棱翅膀,忽遠忽近,可夜窗外一道空牆,什麼影子也沒瞧見。
她飛快關窗,忙去喚阿蘿。
連喚好幾聲都沒動靜,心中隐覺不對,推開門,但見廊道漆黑一片,半星燈火也無。
她自幼懼黑,晚上起夜,廊上燈籠需得點着,今夜無風無雨,怎會盡滅?
一時脖頸發涼,而撲翅之聲不止,屋子就更待不下去了。柳扶微勉強穩住心神,吹燃火折子,推開偏房的門,裡頭無阿蘿蹤影。
也、也許……隻是如廁去了?
長長的廊道黑不到底,她借着掌中的幽微燈火,硬着頭皮朝前,先前薛公子說的“血光之災”、還有阿弟說的烏鴉在腦子裡亂竄,這下,連自個兒腳下的影子都有點鬼影的氣質了。
她甚至開始細數自己平生做過多少虧心事……
明明夏夜,空氣裡像浸了霜,即将邁出走廊之際,廊道盡頭傳來“哒啦”一響,像有什麼珠子落地之聲。
與此同時,有人忽喚她道:“小姐,你怎麼在這兒?”
一回頭見阿蘿的臉映在燭光下,柳扶微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一緩:“該是我問你才對,怎麼走廊上……”
手指回比,才發現本滅了的燈籠又泛起了光。
阿蘿:“怎麼了?”
柳扶微屏住呼吸,不由分說拉着小丫鬟跨出去,總算離開院落,她頸上血管仍劇跳着:“你跑哪兒去了!”
“茅房呀……”阿蘿被自家小姐的顫音吓到。
這一茬尚沒厘清,那廂管家蔡叔驚慌失措奔來:“大小姐,不好了,大理寺來人了。”
大理寺?
大理寺于禦史台,不能說是毫無關系,通常情況下是湊不到一塊兒。
柳扶微驚魂未定,腦子還迷糊着:“我爹不是還沒回城……”
“不不……”蔡叔焦灼出一頭熱汗,“他們是來找小姐您。”
“?”
“二夫人正在前廳忙着應付,我聽到他們說……是城東發生兇案了……”
“那同我有什麼幹系?”
蔡叔舌頭都捋不直:“是那位小姐臨終之前,念叨小姐您的名字……”
“等一等,什麼小姐?誰死了?”
“就是那個顧尚書府的千金,顧盼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