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如海是少見的忠心人,偏又是宮廷中拔尖的人精。
要騙過他,做出一副“尚有埋怨卻難掩深情”的樣子,當真是不容易。
沈知姁自诩目前演戲功夫不精,隻好借着生病的由頭,在聲音與動靜上做手腳。
“難怪娘娘吩咐要早些洗漱,再将茯苓與白青等都給打發走。”要是他們都在,定會殷殷切切地讨好福公公,平白讓娘娘錯失利用福公公試探陛下态度的機會。
“奴婢瞧福公公的态度很是不錯,想來陛下的确關懷娘娘——隻是既然陛下在殿外,為何不親自前來?”蕪荑将沈知姁重新扶進内室,遞上溫水,有些不解:“是因為還在生娘娘的氣,面子上拉不下來麼?”
“不過是将你打個半死,再給你一顆蓮子糖罷了。”晚上的湯藥藥效發作,沈知姁有些昏沉起來,墜着睡意的嗓音卻滿是嘲諷:“除了怒火,恐怕還有歉疚,才不敢來見我。”
蕪荑聽得懵裡懵懂,隻好伸手為躺下的沈知姁掖好被角。
吹滅蠟燭後,再輕手輕腳地出去。
沈知姁合上雙眼,預備着養足精神。
她的一雙手,卻控制不住地因憎惡而微微發抖。
刺殺前,她曾用手頭所有的金銀,請托了韓督公抄錄定國公府一案的疑點給她。
再結合那一道極不合理的加封聖旨。
沈知姁可以十分确定,父兄之案的主謀,就是尉鳴鶴。
所以面對質疑喊冤的沈知姁,尉鳴鶴有被沖撞、被冒犯帝王之威的惱火,更多的卻是對她的愧意。
不是對沈家,也不是對沈氏父子,而是對沈知姁一個人。
對尉鳴鶴來說,不論是将軍、子女或是妃嫔,都是他的臣屬。
君要臣死,乃臣之榮幸。若不主動就死,那就是該千刀萬剮的大罪人!
從今日絹花挂上後,尉鳴鶴的反應來看,沈知姁便知道自己賭對了:
在尉鳴鶴心中,自己與臣屬性質的妃嫔,是有所不同的。
就是這點不同,就是這隻對她一人的些許愧疚,再加上從前自上書房有的舊情,是她現下要最大化利用的東西。
也是她沈知姁從困境中翻盤的根本。
*
且說福如海走出瑤池殿後。
他想着沈知姁方才種種表現,心中感歎頗深,走到尉鳴鶴面前都差點沒反應過來。
等冷然又不耐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福如海方才猛一個哆嗦,回過神來,一邊讓大力宦官們重新起駕,一邊将與沈知姁的對話大差不差地同尉鳴鶴複述了一遍。
一開始,尉鳴鶴還輕倚在座椅上,姿态放松,等聽到“高熱三四日”、“暫無胃口”等字眼,不由自主地擰緊了眉頭,身子也坐直了,口中斥道:“新去的太醫當真不中用!”
福如海連忙道:“陛下息怒,奴才聽聞李太醫醫術了得,不過年紀尚輕,想來是缺少些經驗。”
“年輕太醫若要進太醫院做事,必定有人舉薦,去查一查。”尉鳴鶴直覺不對,吩咐完後又細細詢問起福如海和沈知姁的對話細節,聽完後頗為郁悶與不可置信:
“她……她當真态度冷淡,絲毫沒有問及與朕相關的事情?”
随即心頭又湧出一分怒火:瞧着樣子,她是一點兒都沒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之處!
“昭儀表面上是這樣的。”福如海忍不住甩了下拂塵,同尉鳴鶴仔細講起沈知姁露出的“破綻”。
比如那一聲情難自禁的“阿鶴”,又比如剛開始險些摔跤的急促腳步。
尉鳴鶴心一軟,繃緊的臉上隐約露出個笑。
他就知道,不論何種境況,阿姁永遠都念着他。
福如海觑着龍顔,補充道:“陛下且想那檐下的絹花,就知道昭儀娘娘有些知錯了。”
聖駕回到了昭陽殿。
尉鳴鶴舒展眉頭下了銮駕,心情頗好地對福如海吩咐:“沈昭儀既無胃口,又咳嗽頻繁,就讓殿中省将貢梨與貢冰糖送去瑤池殿,好做冰糖雪梨盅。”
福如海認真應下,想了想,又小步貼上去,将瑤池殿宮人懶怠之狀和份例陳舊一一道來。
“等她病好了,再叫殿中省……”尉鳴鶴眸光一厲,準備提點一下殿中省,再叫總管給換一批忠心機靈的宮人。
話到嘴邊,卻倏然散了:“罷了,你明日派個徒弟,去瑤池殿送立冬的賞賜。”
殿中省的總管若是聰明,明日就該去瑤池殿親自謝罪,再将份例補上。
“是,奴才記住了。”福如海暗中歎道:看來陛下隻是心軟了一些,但對沈昭儀尚有疙瘩。日後如何,就看沈昭儀病好後如何請罪了……
可請罪也是一門學門,沈昭儀大約是弄不懂的。
要是一個搞不好,連陛下的心軟都要折騰沒……
歎完這一句,福如海給尉鳴鶴送上茶,趁着空閑時間,将自己收的兩名徒弟喚來。
一個叫金侯,機靈過人,因引奉白果香,在尉鳴鶴、殿中省、韋容華處都頗得臉面。
一個叫元子,憨厚有福,天生鼻子靈,論起從前和出身,與沈昭儀、陛下頗有緣分。
他用一雙老而不濁的眼睛盯着兩人,如古井一樣深不可測:“明兒這差事,你們誰想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