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宴涼舟無法掙脫的夢魇裡,往往是高大的男人喘着粗氣,或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或拿皮帶狠狠抽打他,亦或用針不斷地刺他的手指……
一重重黑漆漆的鬼影會随着對方的怒氣不停地膨脹,怒吼的聲音會越來越響,直至震得他鼻青臉腫,頭破血流。
“說!你|媽|的金條藏在哪兒了……”“那個賤女人又換了個地方,你一定知道……”“快給我找出來,不然我抽死你……”
這樣的戲碼一輪又一輪。通常他總要在開端哀哀哭泣,不肯松口,因為那黃金寄托着他對那間已經被賣掉的,芳香四溢的花店最後的念想。
可當戲劇抵達高|潮,他就不得不從家裡的某個角落摳出幾塊藏得隐蔽的黃金,交給那個名為父親的怪物,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黃金是錢财,是救命的希望,那閃爍的金色是他回歸安全的象征,卻也是他下一輪的索命符。
因為在戲劇的尾聲,那個面容模糊的女人總是在沖他尖叫:“你為什麼要告訴他!那是我開新的花店最後的儲備金……”
“都怪你都怪你!我為什麼要生下你?你簡直是我恥辱的象征!你這個帶來不幸的掃把星!”
“你為什麼不讨他喜歡!都是你不乖,他才會出軌!”
……
在刺耳的責罵之後,女人又會強行按住他,當着他的面重新藏好黃金。
那金色仿佛化作一個長長的鍊條,鎖在他的脖頸上,越勒越緊,直至那個醜惡的怪物再次闖進來,一把扼住他的喉嚨。
金色,是陽光與星輝,美麗又溫暖的顔色,他既喜愛它,又畏懼它。
沈醫生似乎察覺到了他不安的狀态,放了一杯暖騰騰的紅茶在他手心。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想在對方面前露出醜态。
可當對方去拉窗簾時,他還是忍不住爆發出來,下意識地厲聲喊道:“不要拉!今天有陽光!”
“别擔心,我隻拉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沈醫生的聲音一如既往的穩定,“把花苗放進這裡的窗台。”
是啊,明明他們說好要一起照顧那株無盡夏的。可他這種狀态,連陽光都無法保證供給給它,他真的有能力照顧好那樣脆弱又美麗的東西嗎?
巨大的愧疚和自我厭惡立刻包圍了他。
他是身懷厄運之人,是一切不幸的開始。
可沈醫生再次打斷了他的思緒:“其實今天我本來就想和宴先生商量,能不能不要把窗簾拉得太大。”
宴涼舟一怔。
他聽到沈醫生在桌旁坐下的聲音,“我今天帶了電腦來,需要看幾份文件。如果窗簾拉開太多,光線過強,屏幕反光會很刺眼。”
不知怎的,聽到對方這樣說,他原本揪起的心慢慢放平了。于是他忍不住問:“你今天不打算給我讀書了嗎?”
才第四天而已,他就放棄了嗎?
“唔,”那道聲音又笑了起來,“我今天帶了一本關于美夢精靈的小小故事集,宴先生要聽嗎?”
好像又被對方拿捏了,宴涼舟有些賭氣:“我不聽。”
“好吧。那我處理一下文件,您先喝一會兒紅茶,我們待會兒再聊。”
知道對方是在給自己留出平複情緒的空間,宴涼舟喝了口茶,聽着他敲打鍵盤的聲音發了會兒呆。
可昨晚的夢和那些可怕的情緒一直在追趕着他,他終于忍不住向着那邊輕淺的呼吸聲“跑”去:“你在看什麼文件?”
對方好似察覺到了他的求救,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直擊要害:“宴先生是否會覺得自己是有罪的,因為總在為身邊之人帶來災禍。”
“你為什麼這麼說?”自己築起的防護外殼被對方輕輕敲響,宴涼舟不由自主地捏緊茶匙,聲音冷淡下來。
“因為我自己時常這麼覺得。”
宴涼舟呆住了。
沈醫生淡淡講述:“或許您已經從平忠先生那裡了解過我的生平。我年少時,家中突遭橫禍,父母因車禍喪生,妹妹也因此病痛纏身,隻有我,稱得上是全須全尾,毫發未損。”
“中學時,我遇到了此生最好的朋友,他熱情善良,寬厚仗義,陪我度過了艱難的高中和大學時代。可當我的演藝事業略有起色時,他卻因受我牽連而落得悲慘的下場。
“之後我帶着妹妹在國外療養,生活捉襟見肘。但當我成功畢業,成為醫生能賺到不菲的薪資時,她卻像是終于能放心了一般再也無力支撐,迅速枯萎最後在病痛中離開了我。
“我時常會想,好像每一次幸存的都是我,是我為他們帶來了不幸嗎?是我這個怪物吸取着他們的生命力,供養了自己嗎?”
“不是的……”宴涼舟喃喃道。
可沈醫生冰冷的陳述依然在繼續:“或許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格,這一切不幸都是我的錯。”
“不!不是的!這不是你的錯!”宴涼舟幾乎是滿心憤懑地大聲反駁,似乎是為了對方,也是為了與沈醫生漸漸重疊的自己,“明明你也在受到傷害,為什麼要把所有的不幸歸因于自己!”
沈醫生的聲音變得和緩下來:“情緒不錯的時候,我當然能這樣勸說自己,可有些時候,我的心并不由我控制。”
“即便你是醫生,也不行嗎?”宴涼舟有些呆呆地問道。
“即便我是醫生,也不行。”
“不過身為醫生,我找到了另外一個辦法。”那聲音似乎又笑起來,“現在我可以回答宴先生剛才的問題,我看的是慈善基金會的文件。我以妹妹的名字組建了它。”
“如果我災厄纏身的命運是上天安排,那麼我絕不認輸。我要主動去為别人帶來幸運,我會向祂證明,我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幸福地生活。”
宴涼舟的脊背簡直在戰栗。
與他命運相似的人選擇了怎樣的人生。當他躲在昏暗的房間裡自怨自艾時,沈醫生已經努力去變成太陽,去抗擊命運。
對方的不屈和堅韌更顯露出他的卑怯與懦弱。
巨大的羞愧感席卷而來,他覺得自己的臉頰在發燒。
“不過,基金會運行得不太順利……”沈醫生略帶苦惱的聲音再次拉回了他,“因為我其實不擅經營。”
“說起來,”對方話鋒一轉,“我聽說宴先生曾就讀于哈佛大學商學院,而且是在拍戲的間隙以優異的成績拿到了碩士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