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祈城皇宮,富麗堂皇的寝殿裡,李钰合了眼躺在床榻上,熙貴妃坐在身旁,輕柔地為他按揉着頭上的穴位。
熙貴妃有幾分心疼地道:“皇上的病才好了沒幾日,萬不可操勞過重。”
李钰輕輕地笑了笑,睜眼看向她,“許久沒有上朝,奏折壓在那裡,總不能一直不批吧?”
“臣妾一介婦道之家,不懂朝政之事,隻是見皇上日夜憂思,恨自己不能為皇上分憂。”熙貴妃年輕貌美,說這番話的時候眉目含情,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讓人我見猶憐。
李钰連忙說道:“熙兒這不就是在為朕分憂嗎?若沒有你,朕可怎麼是好?”
熙貴妃微微一笑,繼續給他按摩。
“不過前兩日卧病在床的時候,朕确實想了許多事。”李钰雙眼放空地望向天花闆,“前半生,朕為了争奪至尊之位,做了許多錯事,也殺了許多人。所以朕在位二十三年,終日勤勉,未敢有絲毫懈怠,終于迎來了我大昭的昌盛之景。若有一日乘風歸去,想必也能對得起李家的列祖列宗了……”
“皇上!”熙貴妃神色驚慌,連帶着手上的動作也停了。
“熙兒,别怕。”李钰寬慰道,“生老病死乃是世間常情,尤其是朕這般手上沾滿血腥之人,不知道黃泉之下有多少厲鬼等着索朕的命……隻是,朕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樂瑤那孩子。”
樂瑤公主是聖上最小的一個孩子,隻有十七歲,為已故容妃所出。按說這個年紀的公主早該指婚嫁人,但聖上對這個小女兒寵愛有加,根本不舍得将她随便嫁與别人。
“婚姻之事,朕原想讓樂瑤自己做主,但這孩子心氣太高,誰也看不入眼。如今朝中局勢動蕩,樂瑤的母妃過世多年,朕又不可能時時護着她。看來樂瑤的婚事,朕不插手是不行了。”李钰說道。
自夢中誤入仙宮以後,李钰突然覺得自己老了不少,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手執長劍斬殺四方的健壯青年了。他變得惶恐不安、患得患失,懼怕某一天猝然離世,而樂瑤公主的婚事則成了他的一道心結,須得盡早解開才行。
隻是這驸馬的人選就有待商定了。京中黨政之争牽連甚廣,皇位更替之日,長祈注定會是一番腥風血雨,這場争鬥的輸家一定會付出生命的代價,李钰不願讓自己的小女兒牽涉其中。但門當戶對的理念深入骨髓,李钰又不能容忍一個出身太過寒酸的人與樂瑤相配。
“出身名門,才貌俱佳,品行良好,不涉黨争,又未曾娶妻……”李钰低聲沉吟,突然想起了什麼,“京中倒還真有這麼一個人選。”
……
在淮甯城過夜的那晚,司言做了個夢。
他夢見自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知道所處何地,更不知應去向何方。
就這樣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現一道耀眼的白光,刺得他立刻閉上了眼。等到雙目終于适應了這突如其來的明亮,再次擡眸,他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高大而清瘦的背影。
司言立時就意識到自己身處夢中,因為這個背影在他的夢裡實在是出現太多次了,頻率高到讓他有些厭煩。
也許是因為素未謀面,司言知道這個背影屬于誰,卻幻想不出他的面容,也從未夢到過他的正臉。
司言本以為這次也會和以前一樣,沒成想,夢中那個身形挺拔的男子卻緩緩地轉過身來。
刹那間,司言隻覺呼吸凝滞了片刻。
男子看起來約莫三十多歲,面容清俊,一雙眼眸仿佛盛着天上的星河般明亮。他薄唇微啟,直直地看向司言。
司言心中迸發出的第一個想法是:原來他長這樣啊。
緊接着,司言依稀辨認出眼前之人的面上似有驚喜之色,卻又夾雜着深深的遺憾與哀傷。
司言活了二十三年,第一次覺得有些委屈,明知是在夢裡,明知幻影中的一切都當不得真,但他仍舊固執地上前一步,問道:“你對我很失望嗎?”
令人沒想到的是,面前的人搖了搖頭,溫和地說道:“阿言,我不想讓你為了我而活,你應該有自己的人生。”
男子的嗓音十分動聽,仿佛山間裡的潺潺清泉般清亮又柔和。他所說的話明明是一句平常無奇的勸慰之辭,落到司言耳中,卻讓他瞬間血氣上湧,顫抖不止——
“從小到大,人人都教導我要追随你的腳步,要為了你報仇。我已經為你而活了二十三年,如今你告訴我,我應該擁有自己的人生,那我先前所做的一切又算什麼?!”
夢境迅速地坍塌崩裂,撞碎了男子俊美卻哀戚的面容,重歸于深邃無邊的黑暗之中。
司言猛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還躺在淮甯城客棧的房間裡,胸口微微起伏。
過了好一會兒,司言總算是從剛才的情緒裡緩過來了,他自嘲一笑,喃喃道:“不過是個夢罷了。”
他再次閉上眼,卻怎麼也睡不着。與此同時,僅有一牆之隔的阿柔則一直陷在與花羽劃分界限的場景之中,輾轉難眠。兩個各懷心事的人索性望了一夜的天花闆,艱難地捱到天明。
天亮後,張家幼女的燒已經退去不少,衆人便接着出城趕路了。
如此過去了十幾日,總算抵達了京城。
……
京中最近流傳一出佳話,說當朝聖上夢中誤入天界,向仙君祈求國家風調雨順、萬民和樂,并答應仙君要為他修建寺廟。
這樣的傳說迅速在大昭境内流傳開來,仙君廟一時香火茂盛,借勢在京中辦起了廟會。
夜晚燈市如晝,穿着華美服飾的男女行于熱鬧的集市中,歡聲四溢。小攤上販賣的東西種類極多,有風味小吃,有玉佩香囊,有護身飾品,有奇形怪狀的面具……心意相通的有情人相攜而行,一同走過湖上長橋,來到月老樹下,将許下願望的紅綢綁在樹枝上。
清韻閣二樓,身着狐裘外氅的青年男子坐在欄杆旁,望着底下的街市出神。
賣糖人的小攤販前站着兩個年輕嬌美,穿着華貴的姑娘,一看就是京中的名門貴女——戚思彥認出那是在宮中備受寵愛的樂瑤公主以及她的貼身侍女。
李樂瑤一身嫩粉色齊胸襦裙,外披一件毛領鬥篷,裹得整個人看起來嬌小可愛。她接過剛做好的糖人,面上似有驚喜之色,大概是糖人捏得十分像她的緣故。
戚思彥遙遙地看見李樂瑤展顔一笑,對身旁的侍女說了些什麼,兩個人結着伴,順着人流而動,去尋新的熱鬧去了。
“二公子,請用茶。”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戚思彥回過神來,轉身擡眸,來人是茶樓老闆宋嶽之。
戚思彥笑了笑,打趣着說道:“今日廟會,茶樓裡的客人這麼多,我竟能勞宋老闆親自接待,實在受寵若驚。”
“得了吧,京中誰敢不給你二公子面子?店裡的客人有夥計們招待,我就是專程來服侍二公子你的。”宋嶽之随意地坐在了戚思彥的對面,視線落在他身上的外氅上,“你冷嗎?要不要尋人去給你生個爐子來?”
“不必如此麻煩。”戚思彥推拒了他的好意,将杯中還在冒熱氣的茶晃了晃,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宋嶽之非常自覺地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這京中的公子哥兒們,除你之外,我竟是找不出半個真正愛茶之人了。”
“清韻閣名聲在外,來品茶之人應當不少吧?”戚思彥說道。
“那些都是附庸風雅之輩,根本算不得真正愛茶。”宋嶽之反駁,“我在京中開了這麼久的茶樓,也就結交了你這麼一個年齡相仿的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