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這對司言來說,也是一個很陌生的詞彙,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阿柔回到京城之後,翻閱典籍,詢問親友,再結合自己原有的一些回憶,以及從岐州到京城這一路上與司言的對話,知道他大約是出生時就沒了父母,被故淵門前任門主司玄收養。再後來先掌門去世,司言上位,用了七年的時間,讓本就飛速發展的故淵門更上一層樓,成為江湖中人人敬畏的存在。
司言如此年輕,卻已有如此功績,想必故淵門上下對他也是心悅誠服。但阿柔仍舊記得,大軍駐紮在黑雲山腳的那個夜晚,司言曾經對着月光,波瀾不驚地說了一句話:“阿柔說,有親人的地方才算是家。可如果這樣的話,我就沒有家了。”
他在故淵門生活了二十多年,卻從未有一刻擁有過歸屬感。
這是為什麼呢?
雖然不知道司言為什麼非要攪入到黨争的渾水裡來,但這真的是他自己願意的嗎?
想到這裡,阿柔問道:“要不要……一起過年?”
司言蓦地睜大了眼,“一起……過年?”
阿柔覺得耳根有點發燙,“對啊,一起過年,就去我們家。和我二哥、張夫人,還有表弟表妹他們一起過年。”
有那麼一刻,司言其實真的想馬上答應她的邀約,可在冷靜思考之後,卻還是說道:“新年是親人團聚的日子,我一個外人過去,恐怕不合規矩。”
“我若是個守規矩的人,隻怕也不會遇到你吧。”阿柔覺得有些好笑。
“這倒是。”司言認同。
“司言,你若真心把我當朋友,就少說客套話。”阿柔說道,“我不在乎那些無所謂的規矩。大家都說新年是阖家團圓的節日,應當和親人聚在一起,隻是這麼多年,我也沒吃過幾頓團圓飯。要是大逆不道地說,是天家下旨讓我不要守這個規矩的,我也隻是順勢而為。”
司言張了張嘴,正欲說些什麼,阿柔卻偏過頭去,不去看他的目光,“坦白而言,作為朋友,我就是不想在這麼熱鬧的節日裡,放你一個人待着。”
司言徹底忘記了該怎麼說話。
原來……她心裡竟是這樣想的嗎?
左胸中的跳動逐漸清晰起來,一點一點加速,渾身上下的血流也奔湧着,讓司言感覺到陌生又奇妙。他分辨不出來這究竟是一種怎麼樣的感覺,隻覺心中震顫,眼中發澀。
一直以來,司言謀劃之事極盡危險,這也就意味着他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不容差錯,就連喝酒從不貪杯,以免在外人面前露出醉态,說出一些不該透露的話。
司言害怕計劃之外、不受掌控的事情發生。而剛才,阿柔說出那句“不想放你一個人”的時候,他卻怎麼也控制不住心間的跳動。
這讓他感覺到不安。
阿柔見司言不說話,以為自己的過度熱情和離經叛道讓他感到有些不适,連忙說道:“當然,我這隻是一個提議,你若不願意,就當我沒說過。”
司言竭盡全力按下心頭突然升起的異樣的感覺,“謝謝你,阿柔。不過,其實我的處境也沒有那麼糟哦。”
阿柔定定地看向他。
“回京城這麼久,你肯定已經查過有關故淵門的事了吧。”司言不動聲色地岔開了剛才的話題。
“沒錯。”阿柔大大方方地承認。
“我先前曾說,加入承王的陣營,為求功名,想必你也從來都沒有相信過。”
“這個理由本來就站不住腳,而且你也沒有很認真地在隐瞞。”阿柔道,“以你的才名,無論是科舉,還是從軍,都比幫助一個向來不受帝王寵愛的皇子上位強。再加上入京以後,你行事低調,就連住處都挂的是别人的名字,又怎會是喜歡聲名之人?”
“阿柔心中有這麼多疑問,怎麼也不曾問我?”
“若你想瞞,有一千種理由可以用來搪塞。與其分辨不知真假的信息,倒不如什麼也不知道的好。”阿柔如實道。
“我并非有意隐瞞,隻是有很多事,倘若說出了口,就不是我所能掌控的了。”司言看向她,“但是,你既真心當我是朋友,我總該……回報些什麼。”
阿柔卻搖了搖頭,“我不需要你回報什麼,誠以待人本就是我固有的原則,非是為了圖謀其他。若你因為我待你的态度而心有負擔,被迫将秘密告訴我,不是我的本心。”
“也不僅僅是因為回報吧。隻是覺得……在你面前,我的内心也想坦誠幾分。”
涼風席席,捎帶着空氣裡的梅香,滑過司言的面龐。他神情放松下來,緩緩陳述道:“我故淵門中,正式弟子有一千二百人,其中能參與到門派核心事務的隻有七十一人。而這七十一人,全部都是罪臣遺後。”
“我也和他們一樣。”
阿柔猛地擡起頭,眸中滿是震驚。
“天曜元年,我的父母因冤獄而死,全家就剩下我一條血脈。師父與我父親有故交,使了些手段把當時尚在襁褓的我救出來,收養在故淵門。因為失去故友之痛,師父對于其他和我擁有相同遭遇的人也給予了同樣的悲憫,收留了許多因冤假錯案而家破人亡的遺孤。”司言繼續平靜如水地道,“故淵門為承王做事,無非是想待他上位之後,求他替我們這些人洗刷冤屈罷了。”
阿柔驟然聽到這一切,心中震顫,千頭萬緒用上心間,夾雜着酸澀與訝異。她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句,“我……該怎麼幫你呢?”
司言愣住了。他沒有撒謊,但也沒有說出完整的真相。在決定坦白部分真相時,他就已經做好了被猜疑和質問的準備,卻沒想到她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樣的。
“阿柔,不用幫我,沒事的。”司言柔聲笑了。
阿柔盡力地消化着這些信息,心中五味雜陳,“所以,你會走上這條路,都是你師父一早規劃好的,對嗎?”
司言沉默片刻,應道:“對。”
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司言曾說,他從未想過以後的事。原來是因為他從出生起,就被推着走上一條危機重重、又孤獨無依的道路。為父母鳴冤,确實是天經地義、不容置疑的,但司言這二十多年的人生裡除了這一件事,竟然再無其他。
阿柔原先問他:“羁鳥和池魚尚且有心歸之處,你的歸處又是何方呢?”
司言當時沉默不語,什麼也說不出來。
原來他從未有一刻是為自己而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