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涼細雪,庭院之中,少年高束長發,手握長劍,翻飛揮舞。足底飒飒生風,劍氣破風湧動。
院中少年正是張聞亦。當初岐州驚變,張知州蒙冤身死時還是初秋,如今已然步入深冬。十六七歲的少年,個子長得本來就快,再加上過去幾個月裡經曆了至親分離的骨肉之痛,又親眼目睹了風雲詭谲的京城鬥争,造就了他現在更加沉穩成熟的性格。
一套劍術施展完畢,張聞亦在原地站定,擡眼看到司言正從廊下往這裡走來,收起長劍,颔首恭敬道:“門主。”
司言毫不掩飾地誇贊道:“我記得幾個月前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沒有半點武功根基。一開始教你武功,隻是怕你以後萬一再遇變故時沒有手段用以自保。不想你如此刻苦勤勉,進步之快,在我的意料之外。”
乍一被誇獎,張聞亦不好意思地紅了紅臉,這才和幾個月前青澀懵懂的那個模樣有些重合了,“多謝門主。”
司言說道:“我今天同張夫人商量過了,過幾日會派人送你們回江北。孫家是你母親的娘家,在江北頗有名望,定能護你們周全,也不必擔憂旁人的閑言碎語……”
司言說着說着,卻發現張聞亦耷拉着腦袋默不作聲,問道:“怎麼了?你不想去江北?”
張聞亦點了點頭。
司言也不氣惱,隻是耐心地問道:“為什麼呢?”
“我,我……”張聞亦支吾了半天,終于下定決心地說道,“我想留在這裡,請門主繼續教我。”
司言愣了一下,細細斟酌片刻,然後說道:“雖然你年齡還小,但我不想騙你。論武藝,我在這偌大的江湖中算不上一流高手。論資曆,我又比你長不了多少。故淵門如今能在江湖上擁有一席之地,靠的并不隻是武功。若你真心實意地想學武,我可以寫一封推薦信,薦你去南邊的山月派。”
“門主,您知道的,我入門太晚,早已錯過了學武的最佳時候。縱使我再努力,往後恐怕也難在武學上登峰造極了。”張聞亦說,“我想要跟門主您學的,不止武學。”
司言立刻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了,“祁照一案已經塵埃落定,我讓人送你們回江北,就是為了讓你放下往事,重新開始,你為何一定要跟着我牽扯進朝局中來呢?”
張聞亦看向司言,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我這一路從岐州逃到京城,又做了指控祁照的證人,縱使從前再不聞世事、單純無知,現在也大抵了解到,祁照之所以在西南一帶如此為非作歹,全是因為背後有懷王這座靠山。他殺我爹滅口,多半也有懷王的手筆在其中。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這種隻顧私欲,放縱下屬的人仍然安坐高位?”
司言面上沒有什麼波瀾,“所以你想加入故淵門,跟着我一起效力于承王,好為你爹報仇,是嗎?”
張聞亦聽他這麼直白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有些赧然地垂下了頭,最終承認道:“是。”
司言默然片刻,突然問道:“若是你爹沒有出事,你往後想做什麼?”
張聞亦有些奇怪,但還是回答:“也許和我爹一樣,科舉入仕吧。”
“你有沒有想過,等你回到江北孫家,自會有人安排你讀書科考,一切都和原來一樣。”
張聞亦搖了搖頭,“事情既已發生,我又怎能當作從未發生過?若不能徹底還我爹,還那些無端枉死的賢能之士一個公道,往後餘生,我都會心有不甘。”
司言輕輕歎了一口氣,“你爹一定不想讓你帶着仇恨活下去。”
張聞亦說道:“我不是帶着仇恨活下去,隻是時至今日,終于找到了此生要為之奮鬥的目标。”
司言心中思緒萬千,知道自己一時是勸不動他了,“你可确信要留在我這裡?”
張聞亦見他松口,連忙躬身行禮道:“聞亦心意已決,求門主收留我吧。”
“你别急,先聽我說。”司言伸手扶起他,“我可以留你在京城,也可以傳你武藝,授你本領。但你還小,還有很長時間可以思考未來究竟想要做什麼,而不是因為一時的痛苦與憤怒,輕易地就踏上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門主,我……”
“我知道你心志堅定,也相信你的決心。隻是……”司言打斷他,鄭重地說道,“你的人生才剛開始呢。”
張聞亦呆愣在原地,久久沒有應聲。
“除此之外,我不能再應承你些什麼。”司言接着說道,“若你不能接受,便跟着你娘回江北去吧。”
“我能接受!”張聞亦忙道,“隻要您願意讓我留下,怎麼都可以!”
眼前少年面容稚嫩,卻擁有着超越無數同齡人的主見與心智。司言不忍再說什麼拒絕的話,最終還是應允了他的請求。
……
“所以,你最後收他為徒了?”連廊檐下,阿柔問道。
“我雖授他本領,卻也自知還不夠格為人師表,所以收徒還談不上。”司言說道。
“沒想到,你竟然還有如此不自信的時候。”阿柔有些意外。
“和自信與否無關,隻是對有把握的事不予懷疑,對沒把握的事從不妄言罷了。”司言微微垂下眼睫,“而且,若是成了别人的師父,總是要負起責任來的。我……尚且不能顧全自己,又何談對他人負責呢?”
“那你今日特意約我出來,可有什麼要緊事嗎?”
“要緊倒談不上,隻是我知道你心中記挂張氏親眷,先前礙于他們被安置在承王那裡,不便經常看望,便想着盡早将他們的消息告知于你,好讓你安心。”司言說道。
阿柔微微一愣,“謝,謝謝。”
司言起了興緻,像是看到了什麼新鮮的事務,“你這是不好意思了?”
“誰不好意思了?”阿柔表示抗議。
“那就沒有吧。”司言聲音極輕地笑了一下,“張家母女應該要等到年後才會動身離京,若你和二公子願意的話,不妨接張家人去你們那裡住一段時日?我想着他們待在戚家,總比待在我這裡要自在得多,興許還能熱熱鬧鬧地過個年。”
景西王府與張家交情匪淺,又有血脈親緣。如今風波已定,張家母女不日又要離京,阿柔自是想要找個機會同他們好好說說話。再加上二哥一直以來也很記挂張氏親眷,将他們接回王府住,也好讓二哥放心。
隻是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阿柔卻若有所思,“對哦,要過年了啊。”
不知不覺間,距離西境事變,已經過去八年。自那以後,她好像很少再有對于新年的美好記憶,因為一家人團聚在一起過年的時候實在是少之又少。
今年過年,父兄也遠在西北,重聚的願望再一次落空。不過對于這樣的結果,阿柔雖然心中空落落的,卻并不意外。她定定地看向司言,突然開口問道:“那你呢?”
司言不解,“嗯?”
“你也是第一次在京城過年吧,你……打算怎麼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