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時,司言的腦海中卻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倘若時間就定格在這一刻,不再流轉,直至永恒——沒有算計、沒有傾軋、天地間仿佛就隻剩下了他們兩個——這一生,便也算是圓滿了。
原來“情”之一字,來得竟是如此突然,以至于沒有任何征兆,就将人砸得暈頭轉向。
司言不敢宣之于口的,還有一句“心悅于你”。
“阿言?”阿柔出聲叫道。
司言這才回過神來,從剛才奢望着永恒的幻境之中重歸于現實。他慌亂地回應道:“嗯?”
“你在想什麼,這麼入神。”阿柔嘟囔道。
“沒什麼。”司言怕阿柔又覺得他遮遮掩掩,便多說了幾句,“你剛才問我,可有喜歡之物。我細想了想,平生所學本領,大多非是出于自願,但倘或真有什麼喜歡的事物,大概是作畫吧。”
“竟是這個?”阿柔想到自己今日用以糊弄張家兄妹而作的那幅畫,不覺有些心虛。
“阿柔可是不信?那也無妨,你下次來我家,我給你畫一幅就是了。”
阿柔說道:“可如此一來,不就又變成你送我東西了嗎?”
“這有什麼?”司言毫不在意。
“那不行。”阿柔搖了搖頭,“你上次送我一箱話本的情,我還沒還呢。”
“你怎麼還記得這回事。”司言覺得有些好笑。
“這還不算什麼,最主要的是,你幫我找到了那麼多罕見藥材和歸隐名醫給二哥治病,二哥的身體近來可好多了。單憑這一點,我欠你的情就已是還不完啦。”
“舉手之勞,不足挂齒。”司言說道,“況且,你第一次來我宅中的時候,不就已經回過禮了嗎。”
“你就當是我還那箱話本的情吧!”
“那好吧。”司言隻得無奈答應。
阿柔躺在屋頂上,看着司言的側臉,總算松了一口氣,心中暗暗道:笨蛋,隻是想尋個理由送你些什麼罷了。你怎麼偏就……不明白呢。
兩個人自是不知道對方心中暗藏着怎樣的心思,隻是周身被天燈的暖光所包裹着,心也跟着柔軟起來。再後來,天地之間的人聲喧鬧漸漸散去,漫天燈火的盛景逐漸消失,他們之間的閑聊叙話也止息了。
司言轉過頭去,發現阿柔已經側躺着睡着了。
“屋頂上都能睡着,也不怕硌到。”司言嘴上嫌棄着,唇角卻不受控制地上揚。
此時正逢深冬,司言自是不可能放任阿柔在屋頂上睡。好在王府上下皆已熄了燈,阿柔又不喜歡奴仆伺候,院裡沒有什麼值夜的下人,想來他隻是送阿柔回房間,應當不會驚動什麼人。念及此處,司言到底沒有喚醒她,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起來,運轉輕功,從屋頂躍至地面,再将她送回房間之中。
睡着的阿柔,比起平常的模樣,顯得更加沉靜乖巧,就像一隻乖順的小貓,安靜地蜷縮在司言的懷裡。
司言動作極輕地把阿柔放在床榻上,細緻地掖好被角,将四周的窗戶都關嚴實,以防寒風吹進來。做完這些,司言又凝望了一回阿柔的睡顔,怎麼看都覺得可愛,心中盤算着回去之後定要将這一幕畫下來。
“其實……”司言害怕吵醒她,隻敢用極輕的聲音呢喃道,“我也存了私心的。”
因為存了私心,才會用各種各樣的理由來說服自己不要喚醒她。這樣就可以毫無顧忌地觀望她的面容,可以順理成章地……抱一下她。
“請你原諒我的失禮。”司言知道自己今夜的所作所為皆不合禮法——擅自闖入他人家宅,又進了女兒家的房間,無論如何都不該繼續待下去了。
司言終是吹熄了蠟燭,在心中默默道了一聲晚安,而後轉身離去。
他卻不知道,就在關上門後沒多久,蜷縮在棉被裡的阿柔輕輕地睜開了眼。
……
景西王府并沒有像司言先前想象得那樣宏大氣派,雖說比普通人家的宅院要考究不少,但在京城裡已算是十分低調了。
司言順着來時的路線,輕手輕腳地走。
司言對天發誓,若非今日頭腦發熱,他絕對做不出擅闖朝廷命官府邸這等缺德之事。然而,人就是怕什麼來什麼,司言正欲翻牆離去,突然聽得身後響起一個清亮又帶着些許慵懶的男聲:“站住。”
司言瞬間僵立在原地,整個人如同被石化了般僵硬。
雖然未曾見過本人的模樣,但既能随意出入王府的任何角落,在發現府中混入一個陌生人之後還能保持如此鎮定的……
司言緩緩地轉過身,喉結上下動了動,隻覺得今日之事,即使有八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了,他絕望地扯出一個微笑來,“少卿大人。”
來人正是戚思彥。戚思彥穿得很厚,身上裹着一件毛領大氅,手中揣着一個暖手爐。他的面容要比普通人蒼白幾分,眸色卻格外明亮。如此樣貌,即使不發一言,隻是站在那裡,也能教人如沐春風、心神松弛——當然,倘若不是處于現在這樣尴尬的境地的話。
司言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才練就了一副伶俐的口齒,在如今的情況下卻顯得毫無用處。
戚思彥略一挑眉,“故淵門門主,司言?”
司言躬身行禮道:“司言見過少卿大人。”
戚思彥輕笑了一聲,“你連我家的院牆都翻過了,怎麼這會兒倒客氣起來了?”
司言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幹笑着道:“大人,我發誓,我什麼都沒幹……”
“什麼都沒幹?”戚思彥皺眉,“但憑擅闖私宅這一條,我就能把你抓進大理寺。更不妨說,你深夜與家妹會面,又趁她無知無覺時擅自進了女兒家的閨房。你可想過,此事若是被人發現了,我妹妹該如何自處?”
司言心中一驚,知曉剛才送阿柔回房的事已經被戚思彥看到了,卻不知他究竟看到了多少。
司言慌忙作揖賠罪道:“今日之事,實乃草民之罪,但憑少卿大人責罰,草民絕無怨言。”
戚思彥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語氣松弛了幾分,“你也不必如此慌張。如你所見,我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你堂堂一派之主,若是想跑,我也毫無辦法。看你态度姑且還算誠懇的份上,且先原諒你這一次。”
“多謝大人!”司言大喜過望,“那我就先……”
“慢着。”戚思彥打斷道,“司門主不惜自降身份,偷翻院牆,也要來我妹妹閑聊叙話。我作為兄長,又豈有讓客人坐在屋頂上吹風的道理?我不敢怠慢了客人,便命人去沏了一盞茶來,還請門主賞個臉,移步花廳,嘗了茶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