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言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如坐針氈的感覺了。
此時此刻,雪夜之中,他坐在景西王府平日裡用以待客的花廳内,看着石桌之上沸騰的茶爐,以及安坐于對面的俊雅男子,半晌不敢說一句話。
“我無意興師問罪,客人不必如此拘謹。”
戚思彥溫言說道:“當日我卧病在床,幸得閣下尋醫贈藥,方才漸漸好轉,隻是一直未得機會登門拜訪,向閣下道謝。今日天色雖晚,但我先前曾多次聽家妹談及你,心中好奇,故而想要挽留叙話,也借此親口傳達心中謝意,還望閣下勿怪。”
戚思彥遠離西北多年,幼時所展露出的種種鋒芒早已被歲月磨平,取而代之的,是逐漸刻在骨子裡的溫柔和善。以至于無論何人,但凡與之相處,總會心生愉悅,并驚歎于他極高的品性涵養,以及待人處事的能力。
當然,戚思彥偶爾也會展露出帶刺的一面——就像剛才抓到司言時的那樣。
司言慌忙說道:“今日之事,是在下太過唐突,沒能顧慮周全,也誤了禮法。即便如此,戚大人仍舊願意以禮相待,倒是讓在下更加無地自容了。”
“不用緊張,你的做法雖有些許不妥,但其實我并沒有真的生氣。家妹在京中沒有什麼朋友,有你相伴,她也不至于太過寂寞。如此說來,我倒要感謝你呢。”戚思彥說道。
司言聽了,卻覺得有些奇怪。在他看來,阿柔性格開朗大方,對朋友十分仗義,家世出身又好,按說不論走到哪裡,都少不了願意與之結交之人。
“阿柔不常待在京城,沒有什麼機會結識年齡相仿的人。”
戚思彥似乎看出他神情中的疑惑,解釋道:“再者,以她的性格,絕無可能融入京中富貴子弟紙醉金迷、千金一擲的生活中,拒絕了很多貴族女眷宴集的邀請。久而久之,她自然會被這個圈子的人隔絕在外。也正是因為她太過于特立獨行,少不了有些碎嘴婦人,在背地裡傳她的不是,不過阿柔也并不在意這個就是了。”
司言不用細問,也能想象得到,京城裡那些愛嚼舌根的達官貴人,大概會在私底下議論她是個沒娘養的野丫頭,不待在閨閣裡繡花,隻知道像個男人一樣舞刀弄劍之類的。
司言說道:“有道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阿柔隻需保持她自己的驕傲就好,無需迎合别人的眼光。”
“風言風語傳得最激烈的那段時日,正巧大哥回京述職,無意聽到這些話,黑着一張臉,提着刀就要尋人理論,最後被我和阿柔攔下了。”戚思彥說道,“回府之後,大哥問她:‘那些人這般說你,你不生氣嗎?’你猜,阿柔是怎麼回答的?”
司言聽得入神,思考一番,認真回答道:“刀劍雖利,卻對極其堅硬的铠甲徒然奈何。流言蜚語或可如刀劍一般鋒利傷人,但若身處其中之人的内心如硬甲一般堅強,那些中傷之言,也不過像蚊蠅嗡嗡亂叫一般,雖然惹人厭煩,卻毫無殺傷力。”
戚思彥聽聞此話,輕笑了一聲,“阿柔的話雖不如你花哨,但也确是其理。不過,除此之外,她還說了些别的。”
司言面露好奇之色,靜靜地等待下文。
随着戚思彥的描述,阿柔平和卻堅定的神色仿佛近在眼前,好像内心真的不曾有一絲波瀾。她對兄長們說道:“我不必為了他們的聒噪而生氣,卻真心實意地為他們感到悲哀。”
“此話怎講?”大哥此刻已經稍稍冷靜下來了一些,挑着眉問。
“王公貴族競相攀比功名官階,内苑女眷總是為了男人而争風吃醋、明争暗鬥。這不完全是他們的過錯,而是世道的過錯。”
戚思彥至今依舊記得,在聽到幼妹铿锵有力地說出這番見解時,自己内心有多麼震動。
“世道将人分為三六九等。對于絕大多數普通人家的男子而言,科舉是唯一能夠改變命運的機會,而女子隻要嫁個好夫婿、好郎君,就算得上是人生圓滿。”
“但事實上,能夠考取功名的隻是鳳毛麟角,更多的人,就算窮極一生,也難以踏入官場。窮苦人家的百姓甚至連書都讀不起,又何談改變命運?”阿柔說道,“久而久之,貴族始終是貴族,百姓始終是百姓。貴族不知百姓疾苦,仍舊過着荒淫無度的生活。”
“他們今日在背後議論我,原因無非有三。”阿柔淡然地說着,好像處于議論中心的并不是她本人一般,“其一是憤怒。他們一開始接近我,拉攏我,是為了通過我來讨好阿爹和兄長。我沒有功夫陪他們做戲,他們被拂了面子,心中有怨。”
“其二是不解。我讨厭這世道強加給人們的無形鐐铐,隻想闖出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即使為世人所不容,卻也無怨無悔。他們卻在無知無覺間被世道所教化,自是不能理解我的選擇。”
“其三,則是因為寂寞。”
“京中王公貴族,自出生起,就被困囿于長祈城這一方天地之中,不知人間冷暖,不見山河雲煙。他們沉迷聲色、豪擲千金、挑弄流言,事實上,卻是為了掩蓋内心的空虛與寂寞罷了。”
“家中長輩教會他們如何保有貴族的體面,卻沒有人告訴他們——‘尊嚴是自己給自己的’。因而,我在聽到這些流言蜚語之時,并未感到有多生氣,隻是為他們感到悲哀。”
……
司言一早就知道,阿柔是個獨立自主,且有思想的女子,但卻未曾想到,她對于世道的思考竟已深刻至此。司言心中震顫,既為阿柔感到驕傲,又深深地感覺到自己這個俗人與她之間的差距。
戚思彥喝了一口熱茶潤嗓,見他神情若有所思,就知他是聽進去了,“司言,你是個聰明人,定然能猜到,其實我對你是有所戒備的。”
聰明人之間說話本就不需要多繞彎子,司言大大方方地說道:“于戚大人而言,我并沒有十足的動機輔佐承王奪嫡,大人懷疑我之所為的真實用意,也在情理之中。”
“身為人臣,對于身份未明的人,總要多留幾分心眼,還請勿怪。”戚思彥颔首緻歉,“不過,我雖仍有疑慮,家妹卻對你十分信任。我知道以阿柔的聰慧,分得清楚誰對她是真心,誰對她是假意,既如此,我也願意予你同樣的信任。”
司言一怔,顯然沒想到戚思彥會這麼說。
“我猜想你此番入京,定然還有别的目的。但無論如何,你于我有恩,倘或将來需要幫忙,隻要不是有損朝政、累及王府之事,我都會以個人的名義全力相助。”
戚思彥溫和地說道:“不知為何,我能隐約感覺到,你的肩上似乎扛着許多事。雖然你我還不甚相熟,但就算僅僅作為年齡相仿的陌生人,我也希望你可以不要被繁雜的世務所累。啊,當然,這些話都是我基于猜測說的,若有不當之處,還請見諒。”
司言頓時感到心中似有暖流淌過,站起身來,鄭重地躬身行禮道:“在下發誓,将來無論處于怎樣的境況,絕不會做任何有損朝綱,以及侵犯景西王府的事,絕不會辜負大人和阿柔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