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次在定州城重逢,阿柔與司言隐晦地互表了心意之後,二人間的關系就越發親密起來。若得了閑,便聚在一處,或暢談天地,或飲酒作樂,或比試武藝,卻都不約而同地沒有提及未來的事。
如今朝中局勢尚不明朗,二人心中各有擔憂之事,又如何能靜下心來去思考情愛之事?
陛下年老昏聩,又盲目寵信威北将軍林予哲以及他引薦的兩位道人。稍年長的那道士喚作“靈引真人”,年幼些的則是他的徒弟。這靈引真人入宮做了國師後,便以道門清淨為由,謝絕接客。目前為止,極少有人見過靈引真人的真容。
為此,朝中衆臣屢次進谏,規勸皇帝不可盡信這兩個來路不明的道士。梁相派系的臣子為了打壓林予哲的氣焰,更是拼了命地上書陳情,痛斥林予哲狼子野心,誰知這一舉動卻起了反作用。
林予哲為博取皇帝信任,從不在朝中拉幫結派,結交臣子,因而在梁相派系的圍攻之下,顯得越發孤立無援起來。由此,原本簡單的問題就上升成了梁相與林将軍之間的矛盾,聖上更不可能因此而廢除國師了。
不僅如此,皇帝還親自為林予哲解圍,“既是他威北将軍所薦之人,又怎會來路不明?更何況,自那日請魂典儀之後,朕的身體狀況确實一日更勝一日,不是嗎?”
李钰年輕時也算得一代明君,年老後便越發剛愎自用、閉目塞聽起來。朝廷上下或多或少都對林予哲和靈引真人不滿,誰知陛下偏聽偏信,一意孤行,誰都勸不住,甚至惹得陛下龍顔大怒,衆人無可奈何,漸漸偃旗息鼓。
想來大昭如今國力強盛,隻是兩個道士罷了,應該惹不出什麼大禍來。
隻還有少數幾人,仍舊锲而不舍地上奏,勸陛下莫要沉迷于求仙問道、煉藥長生這等虛無缥缈之事,莫要過于寵信威北将軍和靈引真人,而是專注于江山社稷、百姓福祉。
敢于忤逆龍顔的這一小部分人,大多是年齡和閱曆較長的文官,親眼見證過大昭的興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而這樣資曆豐富,又在朝中有一定威信和影響力的官員,陛下不好因着心情對其任意處置,可實在被擾得忍無可忍,便隻能從中挑幾個軟柿子略施懲戒。
令朝野上下頗為震驚的是,前段時間剛從定州歸京,因為赈災有功而得了陛下封賞,勢力大增的承王殿下,竟也跟着那群年邁的文官一起,勸陛下廢掉國師一職。
陛下正愁找不到人發洩滿腹火氣,當即蓋了口“不敬父皇”的大鍋在承王的頭上,當着衆人的面将他罵了一頓,罰他半個月不許參與朝事,還要罰抄一百份《道德經》。
此言一出,朝中衆人神情各異。懷王一派自是幸災樂禍,牆頭草們摸不準如今究竟是什麼風向,幹脆不說話裝死,言官們震驚于承王的直率,又欣賞他敢于直言的精神,紛紛為他求起情來。
可這一幕落在陛下眼中就沒那麼簡單了,他驚怒不定地從龍椅上站起來,指着他道:“朕竟不知承王還有這等收買人心的本事,好啊,好啊,先前朕可真是小看了你!”
這日的早朝便在一聲聲“陛下息怒”中匆匆結束了。
出了殿門,懷王便迫不及待地湊到承王身邊去,冷嘲熱諷道:“本王當你有什麼通天的本事,不想竟天真愚鈍至此,真是讓本王大開眼界呀。”
李晁奚也懶得同他委以虛蛇,連個眼神都懶得分給他,淡淡地道:“說完了麼?”
李晁烨被他這無所謂的态度激怒了,咬牙切齒地道:“本王都還沒說什麼,你倒是擺起架子來了。五弟啊,你可别忘了自己是個什麼出身。膽敢觊觎本王的東西,嗬,你也配?”
承王輕笑了一聲,“我本不欲争搶什麼,但皇兄既如此想,就将那東西小心護好了。”
“你!”
李晁奚大步向前走去,将暴怒的懷王甩在身後。他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被無關緊要的人束縛了手腳。
……
李钰氣沖沖地回到寝殿,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摔碎了不少奇珍異寶。殿内衆人大氣都不敢出,低着頭瑟瑟發抖。
隻有老太監高嚴勸道:“陛下,前些時間太醫才說了,龍體為重,切不可動怒。”
李钰冷哼一聲,說道:“你若不想讓朕動怒,便不該提起太醫院那幫酒囊飯袋。若不是林将軍和靈引真人,朕此時身處何處都還不知道呢!”
“哎呦我的陛下,可切莫說這些話,都是老奴該死。”高嚴忙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好了,别再煩朕。”李钰說道。
高嚴連忙應聲說是。
就在這時,守在殿外的小太監來報,“陛下,承王殿下求見。”
李钰的臉色瞬間陰沉了幾分,“不是讓他在府上罰抄經書麼,來找朕做什麼?”
小太監說道:“殿下說他前來請罪。”
“請罪?”李钰嗤笑一聲,“他可說過自己何罪之有啊?”
“殿下說,陛下您大病初愈,龍體欠安,他就算有言要奏,也該顧忌着您的身體才是,實在不該當着衆臣的面駁您的心意。”小太監如實禀報。
李钰本就生着李晁奚的氣,此時聽這一番話,更覺哪裡都不順耳,“好他個李晁奚,說得倒像是朕在仗着病弱無理取鬧似的。讓他滾回去抄書,朕見了他心煩。”
小太監得令退下去了,隻是沒過一會兒便去而複返,“陛下,承王殿下跪在殿外,說他自小愚笨,沒人教養,不會說話,常常惹得陛下不順心,故而想要當面向陛下認錯,将話說開了,以免徒增誤會。殿下還說……說您若不見他,他便一直跪着。”
李钰怒極反笑,“用這一套來威脅朕?一個賤婢生的孽障,他以為他算什麼東西?若愛跪,便讓他跪着好了。”
小太監小心地觑着李钰的臉色,不敢再為承王說話,隻得道了一聲“是”,繼而退守殿外。
此時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光是在室外站着什麼也不做,就已渾身是汗了。就在這樣毒辣的日光下,李晁奚直直地跪于殿前,執拗地望着殿門,面上早已布滿了濕汗,朝服也都濕透了。
門口的小太監心下不忍,勸道:“殿下,陛下不肯見您,您這又是何苦呢?”
李晁奚面色蒼白地搖了搖頭,張了張口,似是想要說些什麼,卻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小太監歎了口氣,雖是不解,卻也無可奈何。
李晁奚現在的确不好受。定州一行,他先是患了疫病,身子骨還沒好全,又被刺客捅了一刀,險些喪了命,自此便覺身體情況大不如從前了,似是落下了病根。尋常人在大太陽下跪幾個時辰都受不了,更何況是身體虛弱的承王?
李晁奚也不知自己在這裡跪了多久,又收獲了多少旁人怪異的目光。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嘴裡也泛着惡心,幾欲作嘔。他的身體早已到了極限,隻是強行吊着一口氣,不讓自己在這個時候徹底暈過去。
而另一邊,李钰将人打發走後,在殿内看起折子來。沒過一會兒,就将李晁奚忘在腦後了。到了午時用過膳,李钰歇了一覺,醒來後便覺天熱難耐,越發想念起熙貴妃做的荔枝膏水,于是決定去趟驚鴻殿。
隻是剛走到殿外,李钰就看到早上将自己氣得半死的兒子跪坐在階前,垂着頭,神色不明。
李钰心中不免有些驚訝,沒想到他如此倔強,竟真的一直跪在這裡,心中難免生出幾分心疼來,嘴上卻依舊不依不饒,“若要跪便好好跪着,東倒西歪的像什麼樣子?”
李晁奚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擡頭望去,可眼前一片模糊,隻能依稀辨認出那人是李钰。
“父皇……”李晁奚聲音嘶啞地喚了一聲。
他的聲音太過于虛弱喑啞,聽得李钰心中一驚。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下一秒,李晁奚臉色猛然一變,身體直直地朝前倒了下去。他一手撐着地面,一手抓着胸口,猛烈地咳嗆起來,仿佛有什麼東西堵在氣管裡,發出陣陣尖嘯,聽起來就難受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