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叛軍賊首得到消息——唐元思所率領的西南軍已行至中部地區,大約還有六七日即可到達。
重傷初愈的雲洛告訴薛重山,攻打長祈城一事已是不成了。叛軍大勢已去,不應繼續在此處糾纏,而是退守河北地區,再行打算。
薛重山卻不以為然,認為長祈城守城軍早已是強弩之末,此時放棄攻城,前功盡棄不說,等之後邊軍回防中部,他們就再無機會了。
兩人之間産生了難以調和的争執。最終,在軍中聲望更高的薛重山掌控了統領權,命全軍上下背水一戰,在西南軍趕來之前放手一搏。
卻不曾想,老将唐元思劍走偏鋒,帶領一支幾百人的急行軍,繞了一條掩人耳目的小道,于兩軍交戰之際趕赴叛軍大營。
此時叛軍已決計要背水一戰,後方隻剩下些殘兵敗将。這幾百人的小隊沒費什麼功夫,就将留守大營的叛軍屠了個幹淨,又生擒因受傷而留守大營的賊首雲洛,繼而一把火将軍需物資燒了個幹淨。
所以,當薛重山奮戰于長祈東城門之時,見到大營方向飄起火光,便知中了計,當即下令全軍撤退。
僅僅一刻鐘,叛軍敗退的消息就傳到了主将營,營中衆人皆是大喜過望,激動不已。
宋嶽之彙報完前線戰況,問道:“陛下,甯将軍還在前線候命,是乘勝追擊,還是退回城内?”
李晁奚沉着地回道:“不必再追,讓将士們回城休整吧。”
“是。”宋嶽之領了旨意,飛快地離開了。
阿柔再也無法忍耐,強撐着傷痕累累的身軀,一瘸一拐地往外面走。
戚思彥心裡一緊,望着她的背影,“阿柔,慢些,仔細身上的傷!”
阿柔沒有回頭,擺了擺手,示意二哥不必擔心,随即便出了營帳。
戚思彥無奈地歎了口氣。
……
長祈城,東城門。
戰事已經結束,城門口卻是一副死氣沉沉的光景,并未有多少戰勝的歡欣鼓舞。
目光所見之處,全是身負重傷、精疲力竭的将士,無力地靠坐在牆邊,等待着醫師救治。
阿柔四處張望,尋着那心心念念的人影。
眼前不斷有傷兵被人擡走,耳邊不斷有人發出凄厲的慘叫。阿柔找了一陣,越找越是心慌。
阿柔本就重傷未愈,依照大夫的囑咐,原是不該四處奔走的。她感到四肢越來越沉重,頭腦也有些不太清楚,額角不斷生出冷汗,眼前甚至出現了重影。
不知找了多久,目光所到之處陡然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也遙遙望見了她。他們隔着人群,目光相觸,皆是微微一怔。
司言拄着劍,連站立都略顯艱難。
他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實在算不上好——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整個人如同從血海之中撈上來一般。阿柔分不清那刺眼的赤色究竟是他的血,還是别人的血。
兩個人就是如此這般,艱難且跌撞地穿過人海,走到對方面前。
如此漫長而提心吊膽的分别,總算結束了。
司言還未來得及說話,膝下一軟,向前栽倒。阿柔驚了一跳,想要去扶,卻忘了自己也是個情況不妙的傷員,一個沒站穩,和他一起摔在了地上。
身上痛感瞬時連成一片,阿柔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司言的情況還要更糟糕一些,他受傷不輕,傷口又沒有處理,此刻已然痛得麻木了,做不出任何反應。
阿柔強撐着想要扶他起來,卻使不出什麼力氣,接連試了好幾遍,急得快要冒火了,依然沒能成功。
最後,還是路過的大夫瞧見二人的窘狀,派人将他們擡回軍醫營去了。
這種狼狽不堪又滑稽可笑的經曆,也許阿柔這輩子都碰不到幾次。
回到軍醫營後,又是一陣兵荒馬亂。傅昭見了阿柔,拉下臉來,想要訓斥幾句,卻也說不出什麼重話,隻能忍着氣将她按回床上,叫人給她重新包紮傷口,又悄悄在湯藥裡加了些助眠的藥物。
而司言在被送回來的路上時,就已陷入了昏迷。他傷得很重,全身各處皆有損傷,甚至傷及了内髒。
李晁奚聞訊而來之時,傅昭仍在房内施救。醫師進進出出,神色匆忙,端出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觸目驚心。
李晁奚和司言從來都是互相利用卻又彼此猜忌的關系,但這一路走來,若說沒有半分情誼,是不可能的。
他神情凝重地候在門外,心中也湧上幾分名為緊張的情緒。
直到雲飏前來通報,說唐将軍已帶兵入城,正在主将營外求見,李晁奚隻得先行離開。
……
李晁奚接見過唐元思後才知道,西南軍的五萬大軍仍在趕來京城的路上。
唐元思僅帶着幾百急行軍,便能智退叛軍。這一計可謂是铤而走險,萬一叛軍并未被這場偷襲唬住,及時反應過來援軍人數有異,長祈城未必能如此順利地度過此劫。
三日後,西南軍主力軍隊終于行至長祈。恰逢城外戰場也清掃完畢,長祈城終于解鎖了封閉狀态,重新打開城門,并且嚴格審查進出之人的身份。
另外一邊,司言終于挺過了最兇險的時刻,情況趨于穩定,阿柔和李晁奚等人逐漸放下心來。
而他的小徒弟張聞亦也幸運地在這場戰事之中活了下來,甚至還立了幾個小功。甯長衫很欣賞他,有意将他留在自己麾下。張聞亦自言會認真考慮這件事,并對甯将軍的期許表示了感謝。
一切都在慢慢變好,一切都在重新步入正軌。
李晁奚負手立于城樓之上,心境相較一月之前已大不相同。
這座城池昔日繁華無邊、燈市如晝、熱鬧非凡,如今卻凄然蕭索、歌哭重重、一片破敗。
僅此一劫,大昭十餘年來的盛世之景便成過往雲煙。
李晁奚不知道自己要用多少年的光景才能讓長祈城恢複舊日光彩,也許是一年、五年、十五年,又或是傾盡一生,也難以再現曾經的盛世浮華。
但固河山之本,挽大廈将傾之勢,總要有人去做的。
他還年輕,他還有大把的時間,他相信他能做得很好,做得比當年年輕英明的李钰還要好。
千百年後,無人會知曉他李晁奚隻是一介侍妾與侍衛私通的野種,而他的名姓,必然會留存在大昭群星閃耀的曆史之上。
他一定能做到。
……
司言恢複意識之時,覺得渾身上下像被巨輪碾過一樣疼。隻是稍微試着動了動,就疼得臉都白了,眼前一陣黑一陣白。
好不容易緩了過來,視線恢複清明,他便看到床邊趴了個人。
阿柔隻穿了一身白色的單衣,枕着手臂睡着了,露出半張臉來。她的呼吸很輕,濃密的睫毛一顫一顫的,看起來又可愛又乖巧,哪裡還有半點戰場之上叱咤風雲的女将軍的模樣。
日光順着窗框灑落進來,給她身形鍍上一層暖色,更顯恬靜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