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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施嘉莉醒來後,在屋内屋外都沒見到方峪祺的身影,便去問芳姨:“他呢?”芳姨道:“去城裡了。”嘉莉頓時急了:“去城裡怎麼不叫我呢?”芳姨笑道:“從鎮子上到城裡,騎腳踏車也要四個多小時呢,小姐哪裡去得?”
“那也應該告知我一聲啊,我要讓他幫我帶東西呢!”嘉莉不滿地撅起嘴。芳姨忙道:“他就是去給您買東西的。他記着呢,冰塊、香蕉油,都會買來的。”嘉莉又轉喜道:“芳姨,是你打發他去的麼?”
“他自己要去的。”芳姨幫她把領口整理好,“那天他不是欺負你麼,我說他了,他便改了。”
是麼?
施嘉莉記得,那日她向芳姨告狀,他被芳姨敲打後,看向她的眼神冰冷,絲毫沒有改過的樣子。
方峪祺不在,施嘉莉覺得十分無聊,摸摸大黃狗,又去屋後鴨舍裡看鴨子。真是奇怪啊,明明方峪祺在的時候,他也不會跟她多說幾句話,可是她就是想有他在。
傍晚時分,方峪祺終于從城裡趕了回來,帶回一瓶香蕉油與一隻鐵皮保溫桶,保溫桶裡是嘩啦啦亂響的冰塊。他走到她身前,别開了眼,直接将手裡的東西往她手裡塞,臉龐被夕陽照得微紅:“……你想要的東西。”
“你為什麼要去給我買啊?”施嘉莉微偏着頭望向他。
方峪祺還是不看她,隻繃着聲音問:“你現在要吃麼?”
施嘉莉交疊起雙臂,歎了口氣道:“受了這樣的委屈,我自然是沒有心情再吃了。可是你都買回來了,這些又都是耐不住放的東西,若是不吃,過不了今晚,冰塊就會化掉,香蕉油也要壞了。那就沒辦法了,我隻好勉強吃一些。”
方峪祺低下眼睛,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
施嘉莉從一隻大皮箱裡翻出那隻做冰淇淋的桶子,叫方峪祺拿去洗了,把香蕉油、冰塊、糖、鹽統統倒進去,站在李子樹下用力地搖。搖了一會兒,她手酸了,便叫方峪祺來搖。方峪祺搖得快且用力,嘉莉總忍不住掀開蓋子瞧,一看,仍是稀的。
“别急。”方峪祺道。
嘉莉又想出了新點子,讓方峪祺搖着,自己摘了兩顆李子,洗淨請芳姨切成細丁,一股腦加到冰淇淋裡去,說這樣,便是李子味的冰淇淋了。
看到桶子裡有微凝的迹象,嘉莉便接過來,換了自己搖。不過片刻工夫,她頰上就熱出了汗,桶子外凝了一層水珠,連帶手上也濕淋淋的,便叫方峪祺:“你幫我擦一擦。”
方峪祺怔了下,她卻已不客氣地将臉蛋遞到他眼前,阖着眼睛,腮頰上熱出一抹薄紅,細汗點點,瑩瑩閃亮。呼吸貼得太近,他莫名無措,手上遲遲沒有動作。一粒汗珠從她頰上滑落,凝在了下巴尖兒,她覺得癢,急了:“擦呀!”
他喉頭微動,摘下她身上的絹子,将她下巴上的汗珠抹去了,又輕輕地沾她臉上的汗。臉上變得舒爽,施嘉莉睜開眼睛,重新搖起冰淇淋。不多時,她說:“好了!”放下桶子,将兩隻濕答答的手也遞了過來。
方峪祺默然垂眼,猶豫着伸出手,隔着絹子碰上她的手,将帶着涼意的細白手指一根一根地仔細擦幹淨。
嘉莉取來勺子與碗,從桶子裡舀出一點冰淇淋。冰淇淋凝得還是不好,布丁似的軟趴趴,嘉莉吃一點到嘴裡,半天不言語。方峪祺看着她,芳姨也好奇地過來問:“怎麼樣?”
嘉莉道:“還不錯,隻是味道淡了些。”說完,她給方峪祺與芳姨各舀了一碗,催促道:“嘗嘗。”兩人嘗了,面露異色,芳姨沒忍住“哎喲”了一聲:“好酸喲!”嘉莉大笑起來。
忙活了一通,最後嘉莉将冰淇淋全都倒進了大黃狗的食盆。大黃狗探鼻嗅了嗅,直接走開了。嘉莉氣惱,罵道:“壞狗,連你也欺負我!”
她回頭,看到方峪祺在她身後,清冷站在彌留的朦胧暮色裡。他總是這樣,讓人摸不清他的情緒。她站起身,湊到他身前,忍不住将那個問題又問一遍:“你到底為什麼要去給我買冰塊和香蕉油啊?”
他漆黑的眼睛烏沉沉地看着她,眸底映出她的面容,隻是他嘴角動了動,沒有說話。
“為什麼?”她沒有放過他,稍稍向前一步,臉龐靠近了些。
他終于開口,低啞着聲音道:“我不想讓你在這兒覺得委屈。”
施嘉莉決定不回去了,跟方峪祺借了紙,寫下一封家書,告訴父親母親她在這裡一切都好。沒有提及旁人誣賴她的事,她怕施承良知道了,會令她即刻回家去。她不想回邬城,若是上海,她還有想念的朋友,想念的餐廳,可是她在邬城什麼都沒有。
寫完信,又跟方峪祺借了信封。将信件封好,她伸出手,将那管自來水筆遞給方峪祺。
方峪祺接了。
兩人都不曾說話,如同完成一場沉默的儀式。可不知怎麼,愈是輕描淡寫的東西,事後愈是濃墨重彩地在心底顯影。
七月底,清水鎮迎來兩場雷暴雨。芳姨家的屋子有個角落漏了,芳姨便在底下放了隻盆兒,雨水嘀嘀嗒嗒,接滿了一盆就潑出去。睡覺前,大家在一塊說話,芳姨笑道:“我還是小孩的時候,住的房子才叫破呢!一到下雨,前後左右都漏水,連床闆都是濕的,簡直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
嘉莉躺在芳姨腿上,玩着頭發,聽得一愣一愣的。芳姨又說起從前逃難的故事,說是從河北一路逃到北京,誰承想皇城根下也沒有飯吃。無奈之下,隻得找了個騙人的營生——在圓明園那片荒地裡砸石頭,把白石階、大白柱子,砸得細細碎碎的,賣給販米的鋪子,米鋪再将碎石摻在米裡賣給顧客,充斤兩。
“那時哪裡想過,還能過上今天這般好日子喲!”芳姨慨歎道。
嘉莉漸漸睡了,芳姨給她墊好枕頭,拉好帳子。屋外遙遠的雷聲滾了又滾,閃電在窗前劈了又劈,暴雨将天幕沖洗成墨黑的底片,堂皇映照着底下的世界。
天晴後,山谷間清泠泠地挂了道彩虹。芳姨找人來家裡修屋頂,又遞給方峪祺一隻籃子,打發他去對面的山坡上撿地皮菜,施嘉莉和大黃狗都跟着去了。方峪祺提着籃子走在最前頭,施嘉莉提着裙子走在中間,大黃狗甩着尾巴跟在最後,整整齊齊地走過一條條小路,一道道田埂,一座座石橋,身影有時陷入草叢,有時映在水面。
看着近在眼前的山坡竟出乎意料的遠,施嘉莉穿着圓頭黑皮鞋,走得腳疼。好在這疼痛來得晚,待她感受到不适時,方峪祺說:“到了。”
是一個山前的小緩坡,坡頂立着一棵粗壯的樹,坡上長滿低矮的草。方峪祺屈起一條腿半蹲下,扒開一簇草叢,撿起一串肥嘟嘟、水潤潤,形似木耳的東西,給她看道:“這就是地皮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