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姨見了,擔憂地将手背放上他額上,試了試溫度:“我見你臉色不太正常,又沒睡好,莫不是生病了?”
“沒有。”方峪祺道。
芳姨松口氣道:“沒有是最好了。”
用完早飯,芳姨去洗碗,進了偏屋。方峪祺則在屋子角落裡的箱籠裡翻找着什麼,弄出些叮叮當當的聲響。施嘉莉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問他在找什麼,話音剛落,他就從箱籠底下扒拉出一把木頭彈弓,用指頭拂一拂灰,舉在眼前看了看。
施嘉莉把彈弓從他手裡拿過來,翻來覆去端看一番。是把蠻精緻的小弓,木料被打磨得光滑,還塗上了一層桐油,橡膠皮筋與弓架的銜接也處理得精細。“是你自己做的麼?”她問他。
“嗯。”方峪祺阖上箱籠,帶着彈弓來到屋外,扯了扯橡膠皮筋,使它恢複彈性,而後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裹進皮兜裡,閉起一隻眼睛,對準了遠處一棵樹上枯掉的葉子。
他瞄得極穩,皮筋拉得那樣長,手上吃了很大的力,卻連微抖一下都沒有。“嗖——”,石子挾着破竹之力飛出去,“啪”地精準穿透枯葉,直直撞上前面一戶人家的牆壁,又被彈出幾米遠。随即,那枯葉子搖搖晃晃,飄然落下。
“好厲害!”施嘉莉眼睛一亮,拍手叫好。
方峪祺手指摩挲着彈弓,抿唇彎了彎嘴角。這時方姨刷好了鍋子與碗,将刷帚挂到外面晾着,見方峪祺手裡拿着彈弓,笑着嗔道:“多大了還玩這個?”
方峪祺沒說話,隻低下頭調整了下皮筋的角度,讓它用起來更順手,又彎腰從地上撿起幾顆大小适中的石子,連同彈弓一起放進衣兜裡。見芳姨又進了正屋裡忙活,他遲疑地看施嘉莉一眼,問道:“你要一起去麼?”
“去打鳥麼?”施嘉莉問。
“不是。”他沒有過多解釋,将大黃狗拴在李子樹上,轉過身就走了。施嘉莉猜不到他要去幹什麼,卻還是立刻跟上了他。大黃狗急得原地繞了幾個圈,沖着兩人的背影嗚嗚地叫。
他帶她抄小路走,避開人多的地方,兜兜轉轉來到鎮子南邊的一窪水塘前。塘邊立着一座青黑色的石頭屋子,屋側生長着一片高大茂盛的黃麻,這個時節正開着花。方峪祺帶着施嘉莉鑽進了黃麻地深處,從繁茂綠葉間撥開一道縫,觀察着外面的動靜。
這時施嘉莉才發現,這戶人家的屋前有一個牛圈,圈裡拴着一頭黑瘦水牛。她一下想起,這水牛正是那“馮大伯”昨日在坡子上放的那隻!
她蓦地反應過來方峪祺帶着彈弓過來是要做什麼了,胸腔裡的心髒立刻“咚咚咚”地跳起來。她扭頭看向方峪祺,他卻一動不動地盯着前方,像一隻靜息蟄伏在草叢裡的小獸。過了許久,“吱嘎”一聲,馮大伯推門出來了,還穿着昨日那件衫子,敞着胸膛,腰間挂着根布條系着褲子。他抱起一捆草,放在一塊粗糙案闆上,拿起一把生了鏽的鈍刀胡亂剁了,一股腦兒地抛進牛槽裡去。
方峪祺拉緊了手裡的彈弓,施嘉莉悄悄握起拳。
“嗖——”
“啊!”
一聲凄厲慘叫傳來,吓得塘邊水鳥撲棱棱飛走了。馮大伯手捂着嘴,疼得直跳腳,手指間隙裡漸漸滲出血迹,他移開手,“嗚哇”吐掉一口血與一顆牙齒。
趁他疼得腦子不清醒,方峪祺握住施嘉莉手腕,用氣音短促地說了聲“走”,便牽着她從黃麻地的另一端悄然鑽了出去。出了黃麻地,他們跑得飛快,帶起的風貼着腮頰呼嘯而過,施嘉莉的心仿佛也被灌得盈盈鼓鼓。她沒有想到,方峪祺竟是來給她“報仇”的!被一個男人用那般眼神看着,她心裡頭極不痛快,可畢竟沒有造成什麼身體上的傷害,她再不痛快,也不能報警來抓他。而方峪祺不聲不響地幫她出掉了這口惡氣!原來他的那句話竟是真心的——他說他不想讓她在這兒覺得委屈,就真的沒讓她受一丁點兒的委屈!
不知怎麼,施嘉莉心裡異常爽然,像是疏解掉了一個長久的郁結。她酣暢跑着,長發翻飛,大笑起來,任憑風兒吹她的牙齒。她忍不住對身前那人喊道: “阿峪!今天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
方峪祺攥着她手腕的手指頓時收緊了些。他的腳步慢慢停下來,回頭看向她,神情裡迸出一絲詫異,又湧出許多赧然。兩人都氣喘籲籲,早已亂了心跳的節奏,他胸前起伏着,凝目望她半晌,忽然啞着聲說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喉嚨似是被阻塞了一般:“……我是個壞人。”
“你不是壞人。”施嘉莉竟聽懂了,她的氣息也不穩,卻笃定地望入他眼睛,“做壞事的人就應該得到懲罰。而你,是頂好頂好的人。”
方峪祺像是聽進去了她的話,垂下眼點點頭,又直勾勾地盯向她,沉默片刻,竟忽地笑了。施嘉莉頭一回見他這樣笑,這才發現他笑起來全然是另一種樣子,額發被風吹散,眼尾垂下,眸色如日光映在水面,波光粼粼。
施嘉莉心下一顫,突然開口道:“明年……明年暑假,你希望我來麼?”問完,她的臉微微發熱,覺得這樣問不妥,又立刻改口道:“我是說,反正每年夏天我都要找個地方避暑的,去哪裡都行。但我畢竟對這裡熟悉一點……如果,如果……”
愈解釋愈亂,她惱得想要咬舌頭,轉過身去不說話了。
兩人間的空氣凝滞許久,忽然,她聽到他輕微澀然的聲音:“希望。”
再回到家後,他們徹底地不說話了。
芳姨覺得奇怪,這兩個孩子出去玩了一趟,怎麼回來就都不言不語了?這事放在阿峪身上還說得通,可放在小姐身上,就十分反常——她可是愛說愛鬧的呀!若說是鬧别扭了,卻也不像,這不,剛說一句要泡李子酒,這兩人就一人上了樹去摘果子,另一人則抱着筐在樹下接。
筐子裡的李子漸多,施嘉莉覺得沉,便将其放到了地上。她從筐子裡選一顆看起來熟透了的果子,用水洗淨,一口一口地咬着吃了。吃完,她故意将果核扔到方峪祺身上。方峪祺正踩着一根枝幹摘最上面的李子,被這麼一砸,他低下眼睛看她,腳底稍一用力踩動樹枝,用樹梢的葉子去搔她的臉。
芳姨見了,連忙想要阻止,讓阿峪不要欺負嘉莉。可一擡頭,望見的竟是阿峪臉上的清淺笑意與狡黠神色,是連她這個做母親的都極少見過的明亮情緒。她一直以為男孩子長大了、成熟了,便會變得寡言、穩重,所以一直對阿峪的沉悶不以為意。可如今,他竟流露出一團孩氣,以及,一種異于往日的燦然鮮活。
芳姨驚詫一瞬,再去看他望向嘉莉的眼睛,便察覺到了不同。
這種年青的、生澀的、莽撞的氣息,讓她一下想起過去,她十七歲的時候,在北京城……她從心底驚駭起來!不行的,這是絕對不行的!
中午做飯的時候,芳姨叫方峪祺進來燒火。她難得地心不在焉,鏟子揮得慢了,鍋子裡立刻飄起一股糊味。方峪祺叫了一聲:“媽?”她才回過神來,舀起一瓢水,直接倒進鍋裡,任其燒着。
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不知怎麼開口,臉上的神情整了又整,一咬牙嚴肅道:“阿峪——”
許久無聲。方峪祺沒能等到下文,擡眼看向她:“嗯?”
“她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