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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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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時候的反應都比不上這次。方峪祺嘔得昏天暗地,似有一隻看不見的手,要将他胃汁、膽汁統統絞出來,身子愈弓愈低,彎折得如同一片褶皺,扶着李子樹的手也慢慢滑落。他撐不住了,膝蓋垂了地,黑直睫毛濡濕了,喘息着的嘴唇濕紅。雨後的泥土松軟,散發着腥氣,他半跪着,身子一動不動地浸在涼夜裡。

他許久沒有夢見此事了,以至于他以為他很快就能忘記。那時他是十二歲麼,還是十三歲?方峪祺真的有些記不清了。不過他知道,那時他很喜歡一條被人遺棄在塘邊的破舊烏篷船。那烏篷船的船篷破了一半兒,扁竹片刺出來,一不小心會刮傷人。船體的木頭也有些腐了,若用指甲使勁去摳,能摳掉一層碎渣。但奇了怪了,他就是喜歡那船身上淡淡的、潮濕的腐氣,莫名使人安心。

他常到那隻船上去放鴨子,有時心血來潮,也睡在那裡。夜裡起風的時候,船晃悠悠的像搖籃。那天他睡得晚,坐在船頭剝蓮蓬,一顆顆仔細去了芯兒,準備明天早上帶回家,叫阿婆煮蓮子稀飯。正剝着,不遠處傳來幾下嘩啦水聲,起初他以為是魚,仔細一瞧,是個高壯男人的身影,歪歪扭扭、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了。顯然他喝醉了,不走田埂,偏要從水裡蹚。

方峪祺認出來,是隔壁馮叔。不知他又去哪裡喝酒了,說不定回去又要打他媳婦梅香。他在家的時候,常聽見梅香凄厲的叫喊聲,聲音大得連阿婆這個耳朵不靈的老人都能聽見。阿婆小聲地罵:“王八犢子!崽種!”卻又搖頭道:“管不了,人家兩口子的事,管不了的。”

方峪祺垂了眼繼續剝蓮子,打算不睬馮叔。不想他竟看見了他,且認出了他,甩甩腦袋道:“阿峪?”

“……馮叔。”他極輕細地喊了聲。

馮叔醉意熏熏地站在水裡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招招手道:“過來……過來……過來攙叔一把,叔喝多了,頭上有點暈。”

方峪祺心裡是極不情願的,卻找不到拒絕的理由,隻得放下手裡的蓮蓬子,慢吞吞走過去了。他沒跟他說話,隻将他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身上,攙起他走到岸上去。

馮叔渾身酒氣,另外不知幾天沒有洗澡了,身上的汗都馊了。他皺皺鼻子,想離遠些,不想馮叔仿佛醉得更深了,身上的重量慢慢往他身上壓。他畢竟隻是個沒長成的孩子,很快,他覺得肩膀疼。

“馮叔,馮叔……”他試圖喚醒他。馮叔打鼻子裡“嗯”了一聲,頭卻硬是往他腦袋上靠,臉幾乎要貼上他的臉。男人臉上黏糊糊的,氣味也不好聞,他想推開卻推不動,隻得又叫兩聲:“馮叔……馮叔……”

馮叔沒聽見似的,伸出又粗又厚的手掌使勁捏了捏他肩頭,嘿嘿地笑:“身闆怎麼那麼薄啊?”

“……嘶。”他疼得暗吸一口涼氣。

“弄疼你了?叔給你揉揉。”馮叔又握住他肩頭,給他揉了揉。他本能地覺得不妥,忙說:“不用……不疼。”馮叔卻沒放手,仍一下一下地捏着他,出其不意地,手從扣子縫裡鑽了進去,摸了一把他的胸膛,口吻輕佻道:“跟小姑娘似的,細皮嫩肉的。”

這樣的冒犯終于使得方峪祺警覺起來,他一把甩開男人的手,驚道:“馮叔!你……”

馮叔像是被他的動作惹生氣了,“哼”一聲變了嘴臉,抓過他胳膊把他拽到身前,豬狗啃食一般在他臉上、脖子上親。直到那一瞬間,他才真真正正地明白過來他想要做什麼。他劇烈掙揣起來,然而一個單薄少年與三十歲的高壯男人之間的力量實在懸殊,他根本掙脫不開,隻好抓住男人的頭發極力向外扯。男人吃痛,面露兇光,反手打了他一耳光。

那一耳光将他嘴角打出了血,卻還沒完,男人直接将他按倒在地上,欺身壓上來。男人身軀龐大,眼前陷入徹底的黑暗,他哭了,眼淚止不住地滾落,一邊竭力動用手腳反抗着,一邊在口中喊:“救命……馮叔……馮叔……”他企圖喚起男人的良知,可男人哪還有什麼良知,撕他的衣衫,手還要往他身下摸,鋪天蓋地的酒氣密不透風地籠罩着他。那一刻,他絕望得想要死去。

大概真的是蒼天有眼罷,劇烈動作使得男人體内醉意沖上頭,暈眩了一瞬,手上力道有所松懈。方峪祺拼盡全身之力一踹,竟将他從岸上踹下去了,他咕噜噜地轉了幾個圈兒,一頭栽進了水塘,“咕嘟”一聲,水底湧上一個大泡。

口中鼻中灌了水,男人清醒了不少,立刻掙紮着要起來。方峪祺怵目驚心地喘着粗氣兒在岸邊看着,眼見男人就要從水中爬起,方才那種瀕死的感受再度席卷全身。他顫巍巍地站起身,跳到男人背上抓住他後腦的頭發,用盡全身的力氣把他的頭往水裡按。“咕嘟咕嘟”,水下又冒出大串水泡,男人雙臂揮舞着,身子也擰得像條案闆上的魚。方峪祺不敢放手,怕放手了,今晚死在這裡的人會是他。

他胳膊繃得如鐵棍一般硬直,又酸又脹,疼得厲害,力氣就要用盡的時候,止不住地顫抖起來。身下男人的動作幅度逐漸減弱,減弱,減弱,最後“啪嗒”一下卸了力,一切歸于靜止。

良久,方峪祺才怔愣愣地把手從男人頭上拿開。他不知道,自己是得救了,還是真的完了。

水塘裡蕩起的漣漪一圈一圈地隐去了,天幕之下,濃稠夜色依舊靜谧,惹得他有些恍惚,仿佛今晚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他處理了塘邊痕迹,帶走了所有蓮子,回到家中,看一眼早已沉睡的隔壁屋子,呆呆地在李子樹下站了許久。最後,他脫下身上被男人撕破的衣衫,塞進竈膛裡,一把火燒成了灰。

他悄無聲息地流了一夜的淚。

第二天清晨,阿婆起床,看見他微腫的臉,大驚,問他怎麼回事。他不痛不癢道:“昨天我偷拿您的錢,被您打了。”

阿婆記性不好,信以為真,“哎呦”“哎喲”打了兩下自己的手:“我怎麼這麼狠心喲!”

正說着,隔壁傳來石破天驚一聲哭喊,出去瞧時,幾個中年男人用破席子裹着死去的馮叔,把他送回了家裡。梅香撲在那席子上,哭得撕心裂肺:“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丢下我們娘倆怎麼活喲……”

大家都說,馮叔是喝醉了酒,不小心掉進河裡淹死的。其實,根本沒人計較他是怎麼死的,在清水鎮人的口中,他隻是從活人變成了個死人,僅此而已。

馮叔下地的時候,方峪祺過去遠遠地看了一眼。被水泡過的臉部慘白腫脹,想起那晚這張臉撲在自己身上,他扶着樹彎下腰,止不住地嘔吐起來。

這種事可以向誰訴說呢?不是阿婆,不是母親,不是老師同學,更不是旁人,他隻能在以後數不清的暗夜裡,将那些畫面一遍又一遍地獨自反刍。有時他覺得自己做得對,有時他覺得自己做得錯,答案到底是什麼,他至今探索不出。

方峪祺嘔完沒有回到屋子裡,漱了兩遍口,又從水缸裡舀了水,把樹下嘔吐的痕迹沖刷幹淨。丢下水瓢,他氣力散盡一般,倚着牆壁站着,擡起頭,天盡頭卷着墨雲,當空卻是清透的寶藍,月華清冽,皎皎如玉。

他偏過頭,朝窗子裡看了一眼。

紗帳裡,施嘉莉睡顔安甯,呼吸清淺,不似她醒着時那般俏皮、無理,多了幾分安然、素淨,如一團潔白柔軟的雲朵。帳子上挂的兔子燈已經泛黃,她卻沒扔,依舊好好地挂着。她肯定不知,整日待在她身邊的那個人,是個十足的混蛋。他給她做兔子燈、給她買香蕉油、背她回家,卻在背地裡弄死了一個人。

他該如何呢?

他究竟該如何呢?

他隻能抱着一絲慘烈的希望,希望她那晚說的話是真的——“這樣壞的人,真是老天有眼,叫他淹死了!死得真好!”

方峪祺微微仰起臉,後腦抵在牆壁上,阖上眼睛,喉結滾了又滾。

隔日用早飯時,嘉莉在方峪祺眼底發現兩圈淡淡烏青。她問:“昨晚你沒睡好麼?”

“嗯。”方峪祺簡短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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