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紅着眼睛用了早飯。芳姨生怕她再哭了，帶她在鎮子裡四處逛逛，看看山，看看水，說說鎮上發生過的轶事。碰上背着背簍，搖着撥浪鼓的貨郎，芳姨忙攔下，給嘉莉買了一包麥芽糖與一隻柳木哨子。

接下來幾日，都是芳姨陪着嘉莉。嘉莉會跟芳姨聊天，也會被逗得大笑，可心裡總有一塊地方不快活。說來也奇怪，當初她來清水鎮，當真是來消暑的，從未想過要與方峪祺産生什麼牽絆，可如今方峪祺不在，她竟連消暑的心思也沒了。又過兩天，她便跟芳姨說，她想回家。

芳姨暗地裡歎口氣，說好，她這就去準備。

收拾完行李，臨走之時，施嘉莉拿起桌上她送給方峪祺的那管自來水筆，寫了一張字條留給他。

“方峪祺，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十分恨你。”

她未留下名字，用“知名不具”四字做了落款，将字條夾進方峪祺的軟皮薄子裡，轉過身就走了。

待方峪祺看見這張字條，暑假已經快要結束。學校就要開學，他回來收拾東西。毫無意外的，母親與施嘉莉已經離開了，阿婆也不在家，想是又帶上大黃狗去找人閑唠了。一個屋子孤零零立着，屋外李子樹下掉落許多果子，都爛掉了。

屋子裡已經沒有她來過的痕迹。角落裡的幾隻皮箱悉數被帶走，床上的白紗帳拆掉了，枕頭、席子、褥子也都收了起來，隻剩一張光秃秃的床闆。唯有他的書桌上，擺着一管她送他的自來水筆。他發現了那張字條，不知她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字條剛好夾在了軟皮薄子裡她曾留下名字的那一頁。

“知名不具——施嘉莉。”

有趣的巧合。方峪祺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地，微微笑了一笑。

她說她恨他。看來，他還是讓她在這裡覺得委屈了。

他不想讓她受委屈的。這幾年來，她是唯一一個安撫過他心底沉疴的人。他像那隻被壓在五行山下的孫猴子，每日食鐵丸、飲銅汁，她無意路過，雖救不了他，卻摘了隻鮮嫩桃兒送與他吃。

他知道，她明年不會再來這裡了。

方峪祺将那張字條原封不動地夾進薄子裡，後來他沒再用過這個薄子了。

課業繁重，有關于她的記憶如冰塊釋了水，逐漸在腦海中融化。有時，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内，他不再想起她，以至于他以為這就是結局。隻是第二年初夏，她睡過的床邊的地上，欣欣長出了一棵狗尾草。他便不可收拾地反複想起，她曾把兔子燈挂在紗帳外，想來草籽便是那個時候落在了泥土裡。

此後每年，一到這個時節，便開始悄然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