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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即将畢業,施嘉莉也要考慮報考大學的事了。施承良覺得國内不太安甯,想要把她送到美國的大學去。嘉莉不依,她本就不喜英文,異國他鄉,又要與家人、朋友分離,如何能過得開心?施承良道:“既如此,那就留在邬城罷,近在眼前到底放心些。”
故而嘉莉預備投考國立邬城大學。陳端玉知道這個消息,很是興奮,如此一來,她們就又能在一處玩了。隻是陳端玉已明确了自己的志向,要讀外文系,嘉莉卻不知自己究竟要學什麼專業。她與陳端玉商量,陳端玉道:“我讀外國文學,那你就讀中國文學好了。文學總沒有錯,它是最純潔、最高尚、最浩蕩的!”
嘉莉伏在課桌上,耷着眼皮道:“可我從未體會過你說的這些文學的好處,我不知它純潔在哪裡,高尚在哪裡,浩蕩在哪裡。”
陳端玉像個外國人一樣聳聳肩,攤開手道:“Oh,pity.”
施嘉莉去問施承良,施承良笑道:“你學什麼都好。旁人讀大學擇專業,不過是為了将來有個好出路,掙個好前程。而你無須操心這些,好出路、好前程,爸爸自會為你安排。我的寶貝卯卯,隻需享受這一切就好。”
“爸爸,你真好。”嘉莉嘻嘻笑着,又跟施承良撒了一會子嬌。
走出施承良的書房,嘉莉卻仍覺得落寞,說到底,她的問題沒有被解決。回到房間,她拿起一本古典小說,企圖去發現陳端玉所說的文學的純潔、高尚,可隻讀了一會兒,便覺得眼皮子硬了,昏昏欲睡。
施家每隔兩月便有一次家宴,規模很小,隻有施嘉莉與父親母親,以及她的伯母、堂兄。伯母和堂兄兩人的生活全倚靠施承良的資助,在施嘉莉看來,這就是一種寄生。施承良每月給母子二人兩百塊,足以讓他們生活得富足,但若想極力奢靡一把,又是不夠的。在上海時,他們就住在嘉莉家附近,如今來了邬城,他們住得還是不遠。不過施承良沒有把他們接過來一起住,隻因伯母當初也染上了鴉片,沒戒幹淨,怕帶壞家裡上上下下一群人。施承良原本是想要把施嘉隽單獨接過來撫養的,嘉莉哭着鬧着要離家出走,這才作罷。
施嘉隽如今也讀了大學,就在邬城,并非國立邬城大學,而是另外一所。聽說施嘉莉就要考大學,他作出“過來人”的姿态大放厥詞道:“好妹妹,你聽我說,即便在同一所大學裡面,專業與專業之間也是會産生歧視的。簡單來說,讀理科的地位高,讀文科的地位低。在讀理科的人中,又數機械、制造這些最被人看得起。若說最被人看不起嘛,自然是社會學、教育學這些……”
“那你為何讀商科呢?”嘉莉将信将疑地問。
“讀商科是最體面的。”施嘉隽眨眨眼睛,用手指比了比,“身家沒有這個數,都不敢讀我們系。”
“狐假虎威!”施嘉莉瞪他一眼,小聲罵道。施嘉隽聽見了,沒生氣,彎着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她,真如一隻狐狸。
施嘉莉認為自己與施嘉隽不同,決計不是庸俗的人,且她心氣又是極高的,要學自然就學最高尚、最被看得起的。第二日再去上學,她便取出一本“報考手冊”,指了指上面一欄對陳端玉說,她要學“飛行器制造工程”。
陳端玉正垂着眼創作一首英文詩歌,聞言頭也不擡:“不如去學醫科,治一治你的腦熱。”
“掃興!”施嘉莉撅嘴不滿道。
陳端玉沒有停筆,微微笑着輕輕搖頭。
回家與父親母親說後,施承良吃了一驚,随即放聲笑起來:“我的女兒想要去造飛機?”施嘉莉似是想要說服自己一般,邊說邊點頭道:“我就要學這個!現在國家有難,我自然要出一份力!”淩瑜卻道:“胡鬧!哪有千金小姐去造飛機的?”她又嗔施承良一眼:“你也不勸一勸,由她任性!”
施承良咂一口煙,隻望着嘉莉慈笑,并未接淩瑜的話。許久,他掐了煙,說道:“想學什麼就學什麼罷,反正有爸爸替你兜着。不過……”他擡手點了點嘉莉的腦門:“若是學得不好,考試不合格,爸爸可沒法替你去跟老師說情。”
“才不會呢!”嘉莉揚起臉道。
施承良笑呵呵地起身,往書房去了,淩瑜起身跟上,挽着他手臂道:“她總是想一出是一出,你怎麼也不管管她!總這樣寵着可不好……”嘉莉聽得出來,母親的言語雖在責怪,那語氣卻是一個妻子在向丈夫發嗲賣俏。他們一同進了書房,嘉莉在腦中想了一些奇怪的事,又覺得這樣不好,羞着臉去了廚房,問睡前要吃的燕窩炖好了沒。待她從廚房出來,發現母親也從書房裡出來了,神色哀哀地帶上了書房的門,上樓去了。
母親的背影實在落寞,讓施嘉莉一下想起數年前,母親手術失敗後生了一場大病,曾凄切對她說:“卯卯,媽媽隻有你一個了……”當初她隻以為母親是病糊塗了……施嘉莉忽然打了個寒噤,搖搖頭,将一些不好的思緒趕走了。
很快迎來新的暑假,施嘉莉從中學畢業了。她與陳端玉都去投考了國立邬城大學,六月底,便收到了錄取通知。嘉莉高興極了,打電話給陳端玉,約她去餐廳吃飯慶祝。陳端玉卻在電話那頭痛哭了一場,因她最愛慕的英文老師在她們畢業後就辭了職,自此失去了消息。
九月,國立邬城大學開學。大學總是令人向往,想其原因,便是他們都長大了,可以開始真正的社交。年輕的人兒待在一起,無論是交流學識還是交流情感,總歸是昂揚的、新鮮的、自由的。
然而,施嘉莉的大學生活可謂是出師不利。她所在的班級叫做“飛行器制造工程甲班”,裡面有三十多号人,僅她一位女同學。第一回上課,一位穿長衫的教授扶了扶眼鏡,在名冊上看了又看,口中念着:“施嘉莉,施嘉莉……”他看向台下:“施同學,是不是學校給你分錯了班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