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賤。恐怕世上不會有比我更賤的人了。
我怒極反笑,喉口的恥辱未經咀嚼,如何能夠自如吞咽下去。我不可能松口,正如我不可能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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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了新的炭桶,我又下了牢房,目光一掃,便見蘭終于從榻上爬了起來,此時正穩穩地坐在鋪面上。
我目光微閃,在鋪滿情報紙張的外間桌面上停留片刻,便毫不在意地轉回了蘭的身上。
“感覺如何?”我悠悠道,“桌上的那些情報,有幾分對,幾分錯?”
“你果然是故意的。”
“呀,原來是真的看了啊?”
“為什麼不看?”蘭隻冷笑道,“錯處連篇。”
“錯在何處?”
“我怎麼會告訴你?”
“不說便不說,反正那姓伊東的小子已經死了,人死燈滅,”我語氣輕松,“這組情報于我并無多大意義,将它當作名為‘雜’……噢抱歉,‘混血公子與蠢蛋忍者’的話本來讀也是甚好。”
蘭的冷淡本維持得極好,此刻卻是豁地起身,恢複了神采的雙眸釘在我的身上,幾秒之後方森冷道:“公子出外,名正言順。”
“他确為私生子,”我微笑着點點頭,語氣卻更意味深長,“你們……可是被驅趕出來的?文書是齊的,城主大印卻出了問題。”
“不是‘驅逐’,是老爺向大名推薦得來的‘任命’,名正言順,你不要胡說。”
蘭硬邦邦道。
“至于城主大印,是那蓮沼氏陽奉陰違。交接宴上,他于衆目睽睽之下‘失手’摔碎大印,公子仁德不予追究,他卻得寸進尺不識好歹,不僅依然理事,攪和得諸多官員人心浮動甚至滿口胡言,引得幾個賤民在街頭妄議城主身世。”
蘭說的這些,有些是情報裡有的,有些則是沒有的。
提及蓮沼氏,我便想起渡邊平步右衛門口中的大畑氏及其被株連的全家:“‘原城主蓮沼氏及其親族叛國今盡數伏誅’?”
蓮沼氏怎麼會主動去招惹伊東氏?
蘭的面容上浮現出我所見的第一個笑容——卻是猙獰而森冷的,這笑容與漂亮的面孔全不相符,強烈的違和感帶來的後果便是令人後背發涼,渾身不适:“我殺的。”
我微微眯起雙眼,在心中盤桓了許久的疑問似乎有了些眉目。且不提伊東氏的城主之位究竟是否名正言順,但……殺害城主這個級别的官員,甚至是滅族?怎麼想都有些太過了,他們就不怕引起大名的注意嗎?這些在夾縫之中生存的小國大名對外皆是軟骨頭,但也正是因為這一重精神壓力的存在,當他們的目光放在國内,所使用的手段便會格外酷烈。
向外部尋求不了的東西,當然隻有向内部索取。财帛如此,尊嚴亦是如此。
我沉吟片刻:“在城外山道殺的?”
“你會在城内動手嗎?”他哂笑。
“殺蓮沼氏是伊東氏給你的命令?”
“這可不存在第二種解決方式,”蘭微微眯起眼睛,“這裡是邊境,站在城頭上,城外的任何動向都了若指掌。并不是我們選擇了動手,而是蓮沼氏自己硬要走那斷頭路。”
于是蘭就出城殺了他們,伊東氏則準備好了“叛國”的通告。
下一個便是大畑氏。
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蘭說的話我不可能盡信,隻是從客觀上而言,“叛國”這個罪名用得極好——死人不會說話,因而誰也不能打包票說蓮沼氏沒有叛國的心思。那可是全族出城,行首城又貼靠河之國邊境,但凡方向和路線有一丁點偏移,“叛國”的大帽子便能輕輕松松地扣下來。退一萬步講,就算蓮沼氏行路規矩,蘭也隻需要舍去審問的流程,當場就把人全數殺光,黑白照樣任意颠倒。至于武士親兵?忍者從來不将他們放在眼裡。
河之國大名會追究嗎?答案是隻要面子上過得去,理由給得足夠冠冕堂皇又足夠正義凜然,那麼這位大名将會很樂意一直清閑下去。
亂殺人,不行。“合理地”殺人,可以。
貴族官宦總是會騙人的,低位的擅長騙别人,高高的擅長騙自己。
“是這樣嗎?”我垂首看着情報,若有所思,“真是默契的配合啊。”
我擡眼看了看蘭的神色,又細思了他的用詞和語調。
……我聽不出也看不出他在說謊。倘若事實當真如他所述,那麼指使蓮沼氏去招惹伊東氏的人暫且不論,至少伊東氏原本模糊的形象變得有趣了許多。
當今天下,能輕易滅人全族而以此為常者,唯兩類人而已——一為忍者,二為貴族官員。隻是,二者能行此事的原因卻是全然不同的。
因為忍者知道自己是忍者。
因為貴族知道自己是貴族。
蘭是忍者,生來就要做髒活,殺起人來管他孰是孰非,一刀劈過去什麼都要變成裂開的血與肉。貴族?牲畜而已!官員?草木而已!他殺過的人太多,人命在他眼中早就被明碼标價,其中所承載的東西早就在一次次揮刀之中先蘭一部沒入了黃土。
此為忍者之自知。
那伊東氏呢?
蘭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他将蓮沼氏之死“交”到了蓮沼氏的手裡,連帶着伊東氏的勝利一起。
但是已經不重要了。我的腦中響起一個輕輕的聲音。
誰主張了蓮沼氏全族的死已經不重要了,答案并不總是出現在題目的下方——庭中人頭甕内的大畑氏族人已經再也不能阖上眼睛了。
蘭做得到滅人全族,卻做不到在沒有城主許可的前提下将三十多顆人頭吊懸在天守閣的屋檐下。
之後便是無印的、寂靜的安定。
伊東氏的命令暢通無阻。
這才對……這才對。蘭的确隻是一把刀,但他所托身的并不是一個沖冠一怒便斬盡殺絕的瘋子,陽一他們對伊東氏的判斷出了錯。一切都是計劃好的。那位所謂的“假”城主比所有人以為得都要更冷靜、更狠辣,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而自己的命令又會帶來怎樣的指向。
當然,他并沒有料到陽一一行、藥師野乃宇和我的小團夥。我們本該是局外人。
隻是……眼前愈是清晰便愈是迷惑。應對刁難,斬草除根,殺一儆百,換得……換得的是什麼?是一份暗潮湧動的、短暫如隙的安定——可他的最終目标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東西?隻是普通地更換政治班底倒也罷了,可事實卻是舊的已經去了,新的也沒有來,大畑氏死去留下的官位空懸至今。他甚至還将極重要的官學給端掉了——伊東氏此番行事若論罪數,當以這一條為最重,讓他死上幾次都難解士官群體的心頭之恨。
我越想越是心驚。本以為伊東氏出外至此是私生子求生的手段,可縱覽他的作為,哪有半點求生的意思?如此利落,如此狠絕,怎麼看都更像是在求死!
……可蘭又是怎麼回事?他所受的那些刑罰……比起速死,似乎還是折辱與洩憤的意味更重一些。
我垂着眸子立在鋪滿了情報的桌案旁,思忖良久,終于擡起頭來:“你做他的忍者有多久了?”
回應的是蘭警惕的打量:“你問這個做什麼?”
“有些好奇你為何會成為伊東氏的守護忍者。”
歪了歪頭,我背起手,腳步輕慢地踱到了他的面前,又借着天光與暖光,靠近一步細細地打量着他的頭臉。
他比我高出太多了。
我微微擡了擡下巴。
“為什麼是伊東成雄……而不是其他宗室子弟?”
我輕聲問詢,發音吐字卻緩慢而清晰。
“為什麼是你,而不是……真正的守護忍者團體?”
天外的冷光與居内的暖光在蘭隐隐泛出蒼白的面容上交織出刹那的沉凝與莫測,于極速地收斂之中,我沒有放過他收縮的瞳孔。
那絲飄舞的線索,捉到了。
我改變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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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度夜幕降臨。
我舉步跨出門檻,卻不料甫一擡頭便見着了一張意想不到的人臉。
“……渡邊先生?”我看了看渡邊平步右衛門那顯出幾分局促與不自然的肢體,又擡頭看了看立在遠處的鏡一。
『‘官學舊址,淩晨三點’,』鏡一比了幾個手勢,『他說要帶我們看你的好戲。』
我愣了一下,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們在說什麼——三天前我在地牢裡與渡邊平步右衛門相約“共襄盛舉”——根本沒有人當真。彼時我與渡邊平步右衛門在氣氛的烘托之下面上笑嘻嘻,私下裡卻是轉過頭就在陽一面前把他給賣了,并且精準預言他絕對也會轉頭就把我給賣了。
果真如此。唯一的變化在于我在蘭的身上折騰了整整三天,早就把這等雞零狗碎的破事抛在了腦後,而渡邊平步右衛門這家夥……
“真該給你找點事情做,”我哈哈假笑兩聲,“看來陽二待你是真的不錯。”
“你們的首領告訴我現在還不是時候,我隻能撺掇着鏡一過來找你。”明顯已經從陽一處取得了名分的渡邊平步右衛門看起來放松了許多,俊郎的面容上甚至帶着微薄的笑容:“但是我也清楚,指名道姓地找你根本不會被應允,還不如動點小腦筋,出點醜,讓這位死腦筋的仁兄主動帶我來見你。”
我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死腦筋的仁兄”?
如果帶他來見我的是陽二,我不會有任何疑問,但眼下帶他來的是鏡一,這就有趣了。
鏡一不會對那些雞零狗碎的破事感興趣,更不會喜歡看到被自己控制的年輕官員随意走動。在鏡一面前,渡邊平步右衛門什麼小心思也遮掩不住。他來了,也隻是鏡一覺得該帶他來見我,并且懶得拆穿。
我擡頭看了看,鏡一依然立在遠處,并沒有過來的意思。
“什麼事?”我回頭問道。
“聽說殺死城主和老師的兇手就在這裡。”
極平靜的嗓音。
揉按太陽穴的手指就此停住,我擡眼看向他。
是一張笑時宛若春風的面容。
隻是瀕死僵冷的春風凝結在了他的外殼,栗色的雙眼将斂而未吐的殺意揉成了毫芒藏進眸中,大概是晚來的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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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做了一日庸醫。我雖不通醫術,卻也是盡心盡力地照顧了,在這一點上,我問心無愧。有些事不首先取信于己,便更無法取信于人。
“一旦我的視線從他身上挪開,便會覺得一陣惡心。這種感覺在前幾日日尚且混沌——許是因為驚怒太過無暇他顧——現在卻是随着理智的回籠而變得格外清晰,乃至清晰太過,幾乎使我坐立難安。
“他可笑又可悲。伊東成雄分明就死在他的面前,死相凄慘,血流了一地的時候卻還會絮絮地呼痛,既不幹脆,亦不合貴族所推崇的物哀之美與節烈之美,他卻還在用抗拒麻醉的方式去證明自己的……忠誠?他腦子有病吧?
“我認為這種行為的本質是其意欲通過□□所承受的痛苦,來達成精神上的自我寬慰。究其根本,不過自欺欺人而已。誰他媽會去在意他痛不痛、有多痛啊?總不可能是作為“敵人”的我吧?活人尚且不在意,難道死人就會在意了嗎?
“但是我轉眼就想到,偏執如我,仇恨如我,執着于仇人所感受到的痛苦,又何嘗不是在刻舟求劍?死可以簡單,痛苦卻永遠漫長,而我竟要将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這種……這種自欺欺人的痛苦之上……!
“我想我大概是病得不輕。我的理智清晰地告訴了我這一切,又告訴我現在好的選擇并不是在這裡磋磨時間,而是旋去他的腦袋,再像他所做的那樣,讓他花上三個月的時間去賞一賞這行首城高處的風景。
“但是我不甘心。我一想到他竟可以這樣輕易地就死了,便恨得整個腦袋都比清醒時更清醒,比混沌時更混沌。
“可笑我一向标榜自己‘不愛做無意義的事’,然而眼下這又算怎麼回事?自诩清醒冷靜的是我自己,可恨上頭來——
“……
“我對伊東氏與蘭之間的關系,乃至與蓮沼氏、大畑氏之間的糾葛,已經有了初步的推測。
“伊東氏……伊東成雄确為私生子無誤。之所以這樣笃定,是因為藥師野乃宇已經明确地告訴我,河之國狹窄的貴族圈層裡并無‘伊東’一族。
“即,基本可以确定伊東氏的‘伊東’是承自母姓。
“以我之見識,官員起用私生子身份的子女而不賜姓的情況雖然少見,卻可以有多種可能。善則為避絲絡之嫌,謀在佳程;惡則大有門戶之見,意在流逐。因此,伊東氏此前的處境實在有待挖掘,遑論無論那處境是善是惡,護衛在他身邊的都該是本一系的‘守護忍十二士’,或者父族的家臣門客……而非曾為霧隐暗部效命多年的……‘蘭’。
“最後,蓮沼氏。最大的疑點。從當衆摔碎城主大印刁難,到如驚弓之鳥一般舉族逃出城外,再到盡數受戮于一人之手。
“考慮到蓮沼氏在整起事件之中所處的位置,确有極大的概率是受人指使,然而其行事前後如此反差,便絕無可能是在将同條意志一以貫之。必然是中途發生了什麼,緻使蓮沼氏的想法在極短的時間内産生劇變……乃至最後首尾不能相顧。
“下層官員為恩主的事業送命開道,實為常事,然而送一人之命或許可行,送一族之命卻是萬萬不可。蓮沼氏當是在劇變之中想通了某些關竅,可惜……
“……不,蓮沼氏既然意識到了劇變及其可能的後果,便絕沒有引頸受戮的道理。舉族出逃或許是他的垂死掙紮,但倘若垂死掙紮隻有那次失敗的舉族出逃,便辱沒了他這走了大半生的政途。一切都與伊東氏息息相關,但也正因如此,其他的反而可以都不在意,唯有這駭人的最後一步,我得自己去查。
“蓮沼一族的屍首,天守閣内的城主辦公大堂,還有……我都會一一調查清楚。
“……
“渡邊平步,實在有些意思。他本是官學中的普通學生,平生所思無非仕途而已。經曆此次事件始末,心智與觀念受到極大震動,便是一蹶不振也是有可能的——這是我原本的主意——但現下看來……是我輕視了他。
“他說他想要見蘭一面。
“我沒有阻止。”